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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jié)

    底下的動靜不小,女子循聲望去,白玉似的手掀開帷帽半邊簾,半露一張春水芙蓉面。

    茶樓小二過來添茶,見這位女客在瞧底下,他便也往底下瞥了一眼,然后笑了:“姑娘不像本地人,應(yīng)該不知道他們那些人,也算得是咱們本地一大特色�!�

    “此話怎講?”

    帷帽里女子的臉朦朧,一開口嗓音悅耳。

    小二不由跑了一下神,一把拉下肩上的白巾子擦手,答:“他們這些成日在街上混的,咱們這縣城里的大事小情,他們就沒有個不知道的。這一個二個的,就專等著衙門的案子,上趕著幫衙門抓逃犯,畢竟一旦抓住,那告示的賞錢就夠維持一家子一段時日的生計了,日子久了,我們大家就都叫他們‘衙門串子’�!�

    底下喬四兒正從一堆壯漢里往外鉆,小二一根指頭指向他,努了努嘴,“那個打頭的叫喬四兒,他爹是縣衙里的一個白役,家里兩兒兩女他爹一個鰥夫養(yǎng)得很是吃力,但幸虧他這小兒子喬四兒機靈得很,平日里跟人在街上混,有事沒事就在申明亭盯告示,這些衙門串子里,就數(shù)喬四兒最是出類拔萃,這么些年,他沒少幫衙門抓逃犯,得賞錢補貼家用�!�

    小二話音才落,底下喬四兒已經(jīng)搶回了告示,靈活地從人堆里鉆出來,他得意地一抬頭,卻正見對面茶樓上,女子帷帽被風(fēng)輕吹,素紗微揚。

    女子猝不及防與之目光一織,她本能地躲開他的注視,隨即整理好自己的帷帽,背過身去。

    喬四兒咂摸了一下,朝那些個串子們揚了揚手里的告示:“衙門貼的又不止這一張,其他街上的任你們?nèi)ソ液昧�,咱們就各憑本事吧!小爺我渴了,先吃碗茶去!”

    他轉(zhuǎn)身,大搖大擺地進了對面的茶樓。

    “驚蟄小公子,細柳先生也不知此時在哪兒,她會知道我們在縣城等她么?”

    樓上,女子整理好了帷帽,小二已經(jīng)去別處添茶,她禁不住低聲詢問對面的少年。

    “要往燕京去便必須要經(jīng)過此地,她會來找我們的�!�

    驚蟄終于開口,“花小姐若是吃夠了茶,我們便換個地方�!�

    這里人多眼雜,不好久待。

    這廂喬四兒才往樓上走,聽見上面木樓梯吱呀作響,他定睛一瞧,是方才在窗前那二人,少年年紀小,而那女子似乎比他要年長,但戴著帷帽看不清臉,他也不抬確定。

    但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此二人都是外鄉(xiāng)人。

    喬四兒一面往上走,一面用余光掃他二人,兩方即將擦身而過之時,喬四兒像是絆了一下,踉蹌前傾,撞向花若丹。

    驚蟄反應(yīng)迅速,一把將花若丹拉到身后,喬四兒一個踉蹌,一把扶住木欄桿,手里的告示脫了手,輕飄飄落地。

    喬四兒轉(zhuǎn)過臉,望見少年腰間一柄佩劍,他抬起頭,見少年冷著一張臉,看起來并不好惹,他便賠笑道:“這位小公子,我一時沒看路,對不��!”

    見少年沒搭理他,喬四兒眉峰微挑,不動聲色地順著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地上的告示。

    在驚蟄身后的花若丹微微探身,素紗掀開一道細縫,她看清告示,心下一驚,嘴唇微動,卻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驚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繞過喬四兒朝樓下去。

    喬四兒站在原地盯著他們二人的背影,半晌,他不疾不徐地將告示拾起。

    那素紗只掀開一道細縫,里面那張臉影影綽綽,他根本沒看清楚,但也能感覺得出那應(yīng)是一張美人面。

    出了茶樓,花若丹忙低聲道:“驚蟄小公子,怎么辦?細柳先生被官府通緝,那告示上還說她身受重傷,小公子你說她……”

    少年忽然用力甩開她的手,花若丹對上驚蟄一雙隱含戾氣的眼,話音戛然而止。

    “花小姐找上細柳刀,怎么卻又不信細柳刀?我們既收了你的銀子,就一定會將你完完整整地送到京城,決不食言�!�

    驚蟄冷聲道。

    “那,”

    花若丹眸光微閃,她抿了一下唇,小心道,“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

    “出城,順著原來的路去找細柳�!�

    驚蟄摸著腰側(cè)用來防身,但他卻并不擅長的劍,沉聲:“我們一定要比官府的人更快找到她。”

    秋雨連天,沒有盡頭。

    棗樹村的田埂濕滑,秋收已過,地里都是星羅棋布的稻子殘梗,阿秀家有一塊貧瘠的薄地,今年的稻子長起來,金黃金黃的,那日她趴在稻田里捉小蟲玩兒,聽見阿婆說今年的稻子長得最好。

    那些稻子在田里長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風(fēng)一吹,簌簌作響,好聽極了,可是阿婆把它們收起來,就只有兩個布袋子那么多,當(dāng)晚阿婆煮了一碗新米供奉給灶神爺,阿秀半夜起來偷嘗,米粒又香又甜。

    阿秀再沒見過那兩個裝米的布袋子,阿婆說,官差來村里收稅,都收走了。

    阿秀哭著往嘴里喂蓬草,晚上睡夢里都是香甜的新米。

    雨滴打在阿秀木然的臉,她忽然松開陸雨梧的手,停下。

    陸雨梧背著昏迷的細柳,察覺手中一空,他側(cè)過臉,“阿秀,我們必須快些走�!�

    六七歲的小姑娘卻喃喃:“這是我家的田�!�

    陸雨梧一怔,

    他舉目望去,滿田殘梗,枯黃破敗,雨珠一顆顆順著鬢發(fā)滑落臉頰,“阿秀聽話,我們現(xiàn)在必須要離開這里,你細柳姐姐需要大夫,記得你阿婆的話么?她要你跟我們走�!�

    陸雨梧將身上的布兜取下斜挎在阿秀身上,那只貍花貓在里面,已是濕漉漉的,可憐極了,他重新握住阿秀的手:“路上便由你來照顧它�!�

    在棗樹村宰耕牛吃肉的賊匪們說不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山上的異樣,陸雨梧片刻都不敢耽誤,背著細柳,牽著阿秀疾行在潮濕山霧之中。

    細柳被冰涼的雨水喚醒了些意識,她勉力半睜起眼。

    朦朧之中,是少年挺拔的脊背。

    霜降(三)

    “小公子您請看,這拉車的馬也是小老兒自家盡心喂養(yǎng)的,也算得膘肥體壯……”

    年老的車夫口若懸河。

    “行了,我不雇,直接買下來,你說個價�!�

    驚蟄無心聽他吹噓。

    花若丹等在一側(cè),周遭除了紛雜的雨聲,便是沒生意的小販子們聚在一處躲雨吃茶,他們閑來無事,便什么閑話也要說上一說。

    “也不知是什么女賊,竟能一氣兒殺死那么多人……其中莫不是有假吧?”有人忽然起了那申明亭告示的話頭。

    “我看應(yīng)該不假,你沒見那衙門里多少官差都遣出去了?連知縣老爺都親自去了,定都是去抓那女賊的!”

    另一人搭腔道。

    一時間,不少人跟著附和,七嘴八舌地議論。

    素紗帷帽之下,花若丹雙眸微垂,手指輕捏袖口。

    “發(fā)什么愣?”

    驚蟄的聲音落來,花若丹抬頭見車夫已將馬車趕出,她一言不發(fā),踩著馬凳上去,彎身入內(nèi)。

    若不是因為花若丹身為閨閣小姐,不會騎馬,驚蟄才懶得買什么馬車,還是騎上快馬更為方便。

    馬車轆轆聲響,簾子偶爾被風(fēng)吹起,雨露斜飛,花若丹輕抬起眼,城門已在煙雨間只剩一道輪廓。

    官道濕滑,車輪碾過水洼,馬車顛簸一下,驚蟄聽見車內(nèi)女子受驚的聲音,他眼皮也沒掀一下,揚鞭拍馬,馬車幾乎疾行。

    他一雙眼搜尋著官道兩旁,荒草連天,而無林木,他這一路留下的紫麟山的記號,怕是都被這下個沒完的雨沖刷干凈。

    什么鬼天氣!

    驚蟄煩透了。

    路遇岔口,一陣山風(fēng)吹來,大顆大顆的雨珠迎面砸來,驚蟄被雨浸了眼眶,視線稍稍一模糊,他閉了一下眼睛。

    就在此時,身后一雙手猛地推了他一把,驚蟄沒防備,慣性使然,身體一個前傾摔下馬車,手中沒松的韁繩令他被疾馳的馬車拖行一段,馬車里的女子出來奪過韁繩,驚蟄在泥地里滾了一圈,抬頭正見馬車掉頭往回奔。

    驚蟄愕然一瞬,立時咬牙起身,快步去追。

    花若丹緊抓住韁繩,回首之際,素紗帷帽落地,耳畔淺發(fā)飛揚,她強逼自己鎮(zhèn)定一些,學(xué)著驚蟄揚鞭打馬,卻不料那紅棗馬引頸長嘶,揚起前蹄。

    馬車失衡,花若丹氣力太小,一下摔入車廂中。

    受了驚的馬撂開蹄子往前狂奔。

    花若丹抬起臉,前方煙雨迷蒙中,迎面一道影子初顯。

    自從茶樓錯開之后,喬四兒便借來頭驢子悄悄跟著他們,出于謹慎,他沒有跟得太緊。

    他正張望著前面的境況,卻見一道身影從馬車上摔下來,喬四兒不由錯愕,緊接著又見那馬車忽然轉(zhuǎn)彎回頭,拉車的馬跟瘋了似的朝他迎面奔來——

    喬四兒嚇了一跳,見馬車里鉆出來個女子,卻又被顛簸得摔回去,喬四兒吐出嘴里的狗尾草根:“乖乖!”

    來不及多想,喬四兒將身上一大包豆渣扔了,翻身下驢,馬車馳來面前之際,他迅速側(cè)身躲開,一下抱住馬頸子。

    馬一時更瘋,揚蹄要踹,喬四兒一把抓住韁繩,身體隨之往泥地里一滾,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來,用力扎入泥地的同時,他一雙腳蹬住車轱轆。

    一手抓著匕首柄,另一手繞緊韁繩,喬四兒咬緊牙關(guān),一張臉憋得發(fā)紅。

    正在這時,驚蟄疾奔而來,他三兩步上前與喬四兒一同用力拉拽韁繩。

    車廂搖晃幾下,堪堪定住,外面?zhèn)鱽砑t棗馬焦躁的吐息聲,花若丹被粗糙韁繩擦破的手掌撐在木板上,她滿鬢都是細汗,凌亂的淺發(fā)落在頰邊,簾子忽然被人一把掀起,她遲了片刻,抬起眼。

    風(fēng)雨如晦,黑衣少年臉上沾著泥水,還有幾道擦傷,他望向她的一雙眼冷極了。

    花若丹心臟陡寒。

    喬四兒安撫過馬兒,才大喘氣地走過來,在少年身后探頭望了一眼,里面的女子發(fā)髻烏黑,臉色蒼白,一雙杏眼水盈盈的,風(fēng)姿可憐。

    喬四兒幾乎看直了眼。

    就在這時,寒光一閃,喬四兒吃痛一聲,踉蹌后退兩步,他扶住自己被飛刀擦傷的右臂,望向那黑衣少年,又是驚愕又是生氣:“臭小子你恩將仇報�。�!”

    驚蟄看他俯身去抽出地上的匕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小爺這兒沒你想要的衙門賞錢,只有喂了毒的飛刀給你嘗嘗味�!�

    有毒?!

    喬四兒渾身一震,他猛地看向那少年。

    驚蟄輕哼一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串子,衙門的賞錢你是掙不到了,聽說你們衙門串子什么都知道,那你干脆就幫我認認路,若是做得好,小爺我不但給你解毒,還給你賞錢�!�

    不想遇到這等硬茬,喬四兒哭喪著一張臉,不待張口多言,驚蟄已然掀簾進了車廂。

    他再回頭一看,驢也跑了。

    馬車再上路,車夫成了喬四兒,車廂內(nèi)驚蟄與花若丹對坐,二人之間一片死寂,好半晌,驚蟄忍不�。骸盎ㄐ〗闩苁裁�?”

    “我不需要火上澆油的麻煩�!�

    花若丹輕抬起一雙眼,那神情竟與她這一副柔弱的模樣不太相襯:“都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但你看我這樣緊,到底是將我當(dāng)作雇主,還是另有所圖?”

    驚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他有點沒轉(zhuǎn)過彎來,這位一向嬌弱愛哭的花小姐,說話明明還是那柔軟腔調(diào),怎么卻讓他感覺有點怪怪的。

    驚蟄到底只有十三四歲,他并不能好好斂藏自己的情緒,干脆一撇臉,惡聲惡氣地道:“我卻不是什么仁義之輩,你讓我賺銀子我才當(dāng)你是雇主,要是讓我白忙活,我可不答應(yīng)!”

    “你要銀子我給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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