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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jié)

    阿秀單手抱貓險些抱不住,她才掀開簾子進(jìn)來就趕忙一雙手抱著,走到床前來,“姐姐,給你。”

    細(xì)柳看她遞來一支銀簪。

    正是她的那支,綴掛的流蘇只余一葉。

    再看銀簪底下壓著的箋紙,其上一行字清峻神妙如其人——

    “物歸原主。”

    霜降(八)

    翌日清晨,天陰霧濃。

    “公子,您身有箭傷,腳也不便,理應(yīng)臥床休養(yǎng)才是……”

    陸驤扶著拐杖坐在一旁,看陸青山取來鑲白玉絲絳系在陸雨梧腰間,又默不作聲地替他整理衣擺,陸驤急道:“陸青山,你勸勸公子��!”

    陸青山?jīng)]理他,仍不說話。

    “好了陸驤,”

    陸雨梧一手輕扶左肩,因昨夜傷處疼痛,輾轉(zhuǎn)難眠,此時他眼瞼底下有一片淺青,但一雙眼卻仍神清目明,“你才是傷筋動骨不良于行,便不必與我去了�!�

    “公子……”

    陸驤還想再說些什么,但見陸雨梧抬手,他一下閉嘴。

    趙知縣早上起來眼睛還沒睜圓,正漱口呢,聽見底下人來報說陸公子要提審那名山匪,他像只河豚似的,“撲哧”一下吐光了水,扔下刷牙子,“師爺呢?快讓他過來!”

    趙知縣與劉師爺緊趕慢趕,在后衙的園子里一見陸雨梧,便上前俯身作揖,趙知縣氣喘吁吁,抬起臉來道:“牢獄臟亂,近些日又總是下雨,如今各有幾處漏水,潮濕得很,公子清貴,還是不要踏足得好,您若要見那名山匪,下官這便令人將他帶到公堂,聽候公子審問!”

    “我并無官職,本沒有道理用你趙大人的公堂審訊他人。”

    陸雨梧溫和道,“若牢中有所不便,我便暫借你的后堂問他幾句話如何?”

    “下官這就讓人去準(zhǔn)備!”趙知縣說著,便拍了一下身邊的劉師爺,劉師爺朝陸雨梧又行一禮,趕緊一撩衣擺去使喚人了。

    日光被掩埋在層云之后,天色陰陰的,霧氣遲遲不散,陸雨梧在后堂上坐,趙知縣親自奉上一盞熱茶,才在下首落座,劉師爺便與兩個衙役將那穿著囚服,蓬頭垢面的瘦小男子押來堂內(nèi)。

    “公子,此人名喚蔡六升,在荊黃嶺上為匪,因為瘦小而力氣不夠,他常作望風(fēng)探路之事�!壁w知縣向陸雨梧介紹道。

    陸雨梧頷首,將那囚犯打量一番,喚:“蔡六升?”

    蔡六升戰(zhàn)戰(zhàn)兢兢,幾乎不敢直視上首那位年輕的公子,他只看這堂內(nèi)堂外數(shù)名持劍而立的黛袍侍者,又注意著縣令對其恭敬的態(tài)度,他忙躬身,“小的,小的蔡六升,拜見貴人……”

    “聽說殺害慶元府鹽商的真兇,是你指認(rèn)的?”

    陸雨梧將茶碗擱在案上。

    “是�!�

    蔡六升低著腦袋。

    陸雨梧道,“好,那就請你再將當(dāng)日情形細(xì)細(xì)道來�!�

    蔡六升雖不明白自己分明已寫過供詞,卻還要再審,但他也不敢多問,只得如實復(fù)述:“虎爺……就是我們這幫人的老大,他,他說最近過路的鹽商多,所以讓我們支起個茶棚,想狠狠地宰過路的鹽商一筆……可,那天下大雨,有兩個女子,一個戴著帷帽,看不清楚臉,另一個腰上有兩柄短刀,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跟他們同行的還有個十三四的少年,他們看著就不好惹,我在茶棚附近的樹上,就看見他們打了起來,然后那個少年追出茶棚,鹽商的馬受驚,車上掉下來個箱子,里面飛出個人來……”

    蔡六升說道,“那個人有火銃!”

    他口中手持火銃的人,陸雨梧也親眼見過,那人身手不凡,又藏身箱中,一定有其不可告人之密,絕不是一個鹽商那么簡單。

    “公子,”

    趙知縣起身作揖,試探道,“您那時亦在場,不知公子可看清其人面目?”

    陸雨梧抬眸看他,“自然�!�

    趙知縣見他面色如常,心中暗道,這位陸公子那日看清了那譚二爺?shù)哪槪瑓s又好像并不認(rèn)得譚二爺似的。

    “然后呢?你還看到什么了?”

    陸雨梧再問蔡六升。

    “小的心里害怕,從樹上摔下去,就跑了……”蔡六升說道。

    陸雨梧輕皺起眉:“這么說你實則并未親眼目睹那位姑娘殺害慶元府鹽商所有人?”

    “我,”

    蔡六升囁喏著,“……小的見她功夫好,不是她又是誰�!�

    聽罷,陸雨梧不打算再問下去,他對趙知縣道,“趙大人可聽清了?即便我當(dāng)時不在場,此人的證詞也不足為信。”

    “公子說得是�!�

    趙知縣訕訕的,“因而下官也只是將那位細(xì)柳姑娘當(dāng)作嫌犯,并非坐實啊……這不是眼下只有這一條線索么?”

    說罷,他讓人將蔡六升帶了下去,又對陸雨梧殷勤道:“公子身上有傷,還是要珍重自己啊。”

    堂外秋風(fēng)起,漫卷枯葉簌簌而動。

    陸青山扶著陸雨梧走出來,回廊盡頭有個人跪在風(fēng)口,冷得他蜷縮著身子,卻也沒挪動一下。

    “勸之,讓他走!”

    趙知縣擰著眉頭,命令身邊的劉師爺。

    “他是誰?”

    陸雨梧看著幾個捕快朝那跪著的人去,便問。

    “公子不知,他叫喬大,他爹喬忠原本是咱們衙門里的一個白役,前些天孫典史將他派撥去牢中做獄卒,哪知他卻被小兒子煽動,私自帶人入牢獄重地,故而大人削了他的職,將他和他小兒子押在牢中,他這是來求情的�!�

    劉師爺解釋道。

    陸青山在旁,想起昨日獄中之事,他立時上前對陸雨梧耳語一番。

    陸雨梧心下了然,對趙知縣道:“不知趙大人要如何處置他們父子?”

    趙知縣正欲開口,那邊的喬大卻死死抱住一名捕快的腿不肯走,大喊道:“老爺!縣尊老爺!求您發(fā)發(fā)慈悲吧!我爹他是為了救四兒啊……四兒他中了毒,再關(guān)在牢里不醫(yī)治,他會死的!求求您老爺……”

    喬大的額頭在石階上磕出血印子來。

    “趙大人,無論如何喬家父子罪不致死,”陸雨梧側(cè)身對趙知縣道,“還請你先將那喬四放出來醫(yī)治,不要在牢中白白耽誤了性命�!�

    那么大的燙手山芋都扔到這陸公子手中了,不過是一對兒微不足道的父子,趙知縣沒有多猶豫,朝劉師爺?shù)溃骸皠裰�,你去將他帶到后衙里來吧�!?br />
    劉師爺應(yīng)了聲,帶了幾個衙役出去。

    陸雨梧披了一件披風(fēng)在廊上坐,手中端著熱茶,一側(cè)是趙知縣在沒話找話地喋喋不休,他垂著眸,唇邊噙著淡笑。

    看起來似乎在聽趙知縣說話,卻又好像只是在想自己的事。

    劉師爺很快回來了,兩個衙役扶著那喬四兒在后頭走,他似乎是毒發(fā)了,嘴唇烏紫,抬起來一張臉,眼眶都是赤紅的。

    此時風(fēng)大,喬四兒雙腿綿軟無力,稍不注意左腳絆右腳,他踉蹌一下,雖被人扶得穩(wěn)穩(wěn)的,但他灰白衣襟里卻有散碎的紙片趁風(fēng)而飛。

    被撕得只剩半卷的書冊掉在地上。

    陸雨梧俯身拾起一片碎紙,“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喬四兒耳鳴得厲害,卻也辨清這樣一道聲音,他抬起眼睛,目光順著石階往上,廊上坐著一位極年輕的公子,他身著鴉青色的纏枝蓮暗紋廣袖道袍,戴網(wǎng)巾,玉簪束發(fā)髻,氣質(zhì)溫文。

    他聽見那公子道:“《大學(xué)》。”

    喬四兒很快被扶到廊上,在旁的大夫立時上前為他診脈,陸雨梧翻了翻被人撿過來的那半卷書,劉師爺在旁忽然想起來:“喬四兒,縣尊賞給你的書你也敢撕?”

    “人都要死了,”喬四兒覺得自己嗓子里塞了東西,像是腥咸的血,“這不是撕了好帶到地府里去看么?”

    “你……”

    趙知縣如何聽不出這小子的陰陽怪氣,他正欲發(fā)作,卻見那大夫顫顫巍巍收回手,作揖道:“縣尊,請恕草民無能,這毒,草民實在解不了啊�!�

    縣衙后的院子里靜悄悄的,驚蟄從月洞門那邊過來,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件什么事,撓了撓腦袋,也沒太在意,抬眼見花若丹一言不發(fā)地在廊椅上坐,他順著她的目光往對面看去,才發(fā)覺那成排的黛袍侍者竟都不在。

    “你又盤算什么呢?”

    驚蟄雙手抱臂,涼涼道。

    花若丹回過頭來,“沒什么�!�

    驚蟄才不信呢,但他沒再說些什么,轉(zhuǎn)身推開細(xì)柳的房門,隔著簾子他便看見那個小姑娘阿秀坐在床沿,貓就在她身邊。

    驚蟄找了個椅子坐下,捏起一塊糕點來吃,“細(xì)柳,你猜對面那位公子去哪兒了?”

    細(xì)柳聞聲,抬眼看一眼窗外,對面廊上空無一人,而那道半開的窗中只有那個陸驤靠在一把太師椅上仰著腦袋打呼嚕。

    “我方才去打聽了一下,他如今就在后堂里審一個姓蔡的山匪,就是指認(rèn)你殺人的那個玩意�!�

    驚蟄說著,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你再猜,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細(xì)柳收回目光,看著阿秀將貓抱進(jìn)懷里,根本不搭理他。

    “你不好奇嗎?”

    驚蟄歪頭,“你真的不好奇嗎?”

    細(xì)柳煩不勝煩,冷冷地瞥他一眼,驚蟄自討沒趣,坐了回去,撇撇嘴,“燕京陸氏你應(yīng)該知道吧?我聽一個捕快說,他就是當(dāng)今首輔陸證的長孫!我說什么人那么大排場呢!果然來頭不小!”

    細(xì)柳聞言,眼底神光微動,有些意外。

    她早知陸雨梧身份定不一般,卻也并未將他往燕京陸氏那一脈去想,陸家因首輔陸證而枝繁葉茂,但陸證的長孫卻聲息全無,連名字都不為人所知。

    “姐姐�!�

    阿秀忽然喚了聲,打斷了細(xì)柳的神思。

    她像是猶豫了好久,她看著細(xì)柳枕畔的短刀,鼓起勇氣,小聲說:“你教我學(xué)武功好不好?”

    細(xì)柳一頓,她看著面前的阿秀,應(yīng)該是夜里又偷偷哭過,所以眼皮有些紅腫。

    是什么讓這個小姑娘萌生了學(xué)武功的想法,這其實一點都不難猜,但細(xì)柳盯著她,淡聲道:“我的武功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學(xué)�!�

    其實依照阿秀的年紀(jì)如今學(xué)武,不算早也不算晚,細(xì)柳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十一歲入紫麟山,起初劍池里沒有一柄劍她能夠拿得穩(wěn),日復(fù)一日,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后來棄劍握刀,她才驚覺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阿秀被這樣近乎無情地拒絕,她一張稚嫩的面龐煞白,她低下頭,眼圈憋紅。

    這時,院中傳來些紛雜的動靜。

    花若丹在廊內(nèi)已站起身來,她看著那面冷的侍者扶著那位年輕的公子從月洞門行來,走近了,花若丹才發(fā)覺他們身后有兩名侍者還扶著一個人。

    花若丹不動聲色地一瞥,竟是那個串子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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