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可她為何要這么做?
陸證神色驟然一頓,他看著陸雨梧正欲說些什么,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越來越近,有人入了門來,飛快地掀開簾子喚了聲“公子”。
來人綴夜披雪,一身風(fēng)塵,正是許久不見的陸青山。
他沒料到陸證竟然就在屋中,一樣捏在手里的物件沒遞出去,他立即俯身行禮:“閣老。”
隨即便要退出門去。
“站住�!�
陸證淡淡一聲,那陸青山立即頓住,回轉(zhuǎn)過身來,只見陸證目光如炬,對他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陸青山看了一眼在旁的陸雨梧,見公子沒有反應(yīng),他便只好將手中的東西恭謹(jǐn)?shù)剡f上去。
那竟是一串翡翠菩提,燈火一照那翡翠做的菩提子,竟剔透如水,更似冰晶。
陸雨梧乍見此物只覺有些眼熟,電光火石,他猛然上前將那翡翠菩提拿過來,冰涼潤澤的觸感襲來。
“這是周世叔的用物……”
陸雨梧越看越覺得自己沒有記錯,這是周世叔的愛物,兒時周盈時曾將它拿來送給他戴,還被周世叔捉回去訓(xùn)斥了一番。
陸證先是看了一眼陸青山,隨即目光落回陸雨梧身上,沉聲道:“你讓他去哪兒了?”
“江州�!�
陸雨梧后知后覺抬起首,“之前在流民安置處我聽那位張老伯提起過,他老家江州遭了蝗災(zāi),官府招民滅蝗本有成效,但偏偏有幾個鄉(xiāng)紳大戶不許任何人靠近他們家中田地,致使蝗蟲泛濫,江州百姓顆粒無收,我心中有疑,故令青山前往江州探查�!�
陸雨梧立時握住陸青山的手臂:“這東西你是從何處得來?”
屋中的炭火烤得陸青山一身雪水順著衣角滴滴答答,他看了一眼陸證,隨即低首道:“陳次輔的夫人就在江州,這串菩提子是從她那里得來的�!�
“我去時恰逢她女兒出嫁,”
陸青山如實道,“我潛入陳家聽見她女兒想要這菩提串子,她卻說這東西不能見光,添妝更不吉利�!�
“……陳次輔?”
陸雨梧立時想起此前在宮中見過的那位次輔陳宗賢的臉,他神光一凝:“周世叔的用物怎會出現(xiàn)在他夫人的手中?”
“還有,”
陸青山抿了一下唇,又道,“陳家在江州僅有幾畝薄田,那是名副其實的薄田,我在江州探問到,他家中土地貧瘠,種什么都少有收成,但即便如此,陳家也仍舊守著那幾畝田地,此次江州鬧蝗災(zāi),不許人捕蝗的便有他們陳家�!�
守著幾畝收成稀疏的貧瘠田地還不讓人靠近實在是詭異得緊,他們陳家在江州也是大戶,卻因為陳宗賢這位次輔的清廉聲名耳僅有那么幾畝田地,哪怕不中用也讓人緊緊護(hù)著,這是在讓人很摸不著頭腦。
夜雪聲聲,陸雨梧輕垂眼簾,神情深邃:“你可探查過他陳家的田地里到底有何玄機(jī)?”
“白天夜里都有人暗中在守,我不好靠近�!�
陸青山垂首道。
“你拿了這樣?xùn)|西回來,便已是打草驚蛇�!�
陸證端坐在圈椅里,他神情無波,目光觸及陸雨梧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他神情顯露一分復(fù)雜,“你回來了,陳家的消息也該送到京里了�!�
“還不晚�!�
陸雨梧倏爾道,“消息送回來,他總要再送消息回去�!�
“青山,你可留了人在江州?”
陸雨梧看向陸青山。
“是,依照公子吩咐,若發(fā)現(xiàn)異處,便留人在那兒便宜行事,”陸青山說道,“我留了幾人在江州暗中監(jiān)視陳家。”
陸雨梧頷首:“既如此,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一定要將信先陳宗賢一步傳至江州,令他們放出風(fēng)聲鼓動江州受災(zāi)百姓對準(zhǔn)此次妨礙捕蝗的所有鄉(xiāng)紳,請次輔陳閣老為他家鄉(xiāng)父老做主,能造多大聲勢便造多大聲勢。”
陸青山立時明白過來,這是要將陳次輔架在火上烤,他立即道:“是�!�
陸證在燈下坐,見陸青山抬眼看來,他仍不發(fā)一言,陸青山立即俯身作揖,隨即退出室內(nèi)去。
“祖父……”
陸雨梧看著他,作為祖父,陸證從來不茍言笑,那樣一張蒼老的面容上似乎任誰也看不透他心中到底裝的什么,此刻他沒有呵斥,臉色幾乎平靜,卻又透著幾分陸雨梧這個年紀(jì)尚且看不透的幾分沉沉暮靄。
“陳宗賢深得他恩師趙籍的真?zhèn)�,這么多年來一直是一條滑手的泥鰍,”陸證徐徐說道,“秋融,若你一定要求一個真相,我勸誡再多亦是無用,七年了,在周家這件事上你從來倔強(qiáng)。”
他幾乎在用一種從未有過的關(guān)切神情注視著自己唯一的這個孫兒,一雙因年老而略顯渾濁的眼中說不清到底有多少情緒。
他忽然道:“罷了,既是心結(jié),便解了它�!�
陸雨梧幾乎被這句話一震,他怔怔地望著面前的祖父。
陸證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至于陳家之事,你亦不必束手束腳,我雖垂垂老矣,這一副身骨卻到底還釘在朝廷里頭。”
隨即他又道:“我還要出去一趟,還有個人要見�!�
“誰?”
陸雨梧看著他走到簾子邊,外頭一片昏暗燈影映著白茫茫的飛雪。
陸證重新披上了披風(fēng),略略整理了衣袍,回過頭來看向他:
“鄭鶩�!�
冬至(一)
東輯事廠在燕京城景化門的北邊,夜里天寒地凍,外頭值夜的番役們凍得耳朵鼻子紅了個透,卻也只得抖抖灌進(jìn)雪粒子的皂靴硬扛。
值房中的人卻好過很多,架子上的鐵盆都被炭火給燒紅了,李百戶與其他幾個兄弟正吃著花生,他一手的血沒洗干凈,也沒個顧忌,捏碎外殼就往嘴里倒花生粒。
幾人聽見刑房里的慘叫,眉頭都沒皺一下,端起來熱酒一陣兒敬來敬去的,一個年紀(jì)稍輕的還不太會喝這樣的烈酒,辣得直咧嘴:“李哥,咱們審的那幾個都招了,怎么你那個還嘴硬著呢?咋的你晚上沒吃飯?”
“去你的�!崩畎賾舻帕怂荒_:“你們審的那幾個是什么貨色?腦瓜瓤子淺得很,為了那仨瓜倆棗的進(jìn)項,被劉三通一挑唆便一心想著將那些流民都趕出護(hù)龍寺,這才三天兩頭地找事�!�
說著,李百戶抬眼往刑房里瞧了一眼,“那劉三通可不一樣�!�
李百戶沒能撬開那劉三通的嘴,如今接了他手在刑房里審犯人的正是細(xì)柳,一百戶不由壓低聲音道:“你們說這位女千戶行嗎?”
那到底是個女子,如何能做得好刑訊這等事?
“咱到底是幾個大老爺們兒,哪想到還有被個女子壓一頭的時候。”花生忽然就剝得沒滋沒味兒的,另一人復(fù)雜低語。
李百戶笑了一聲:“我看你們是酒喝多了毛病大,不如瞧瞧自個兒身上穿的什么醒醒神�!�
幾人竟真的不約而同地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倒也的確清醒了點。
哪怕沒有那位女千戶,他們這些人就不是被壓在底下的了?他們這些全須全尾地大老爺們兒正全心全意的在為宦官做事呢。
此時,刑房里忽然就沒聲了,李百戶他們才抬頭往那道窄門望去,只見那紫衣女子從中出來。
燒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她蒼白的臉,那頰邊沾著星星點點的鮮血,待她走近了些,李百戶他們才注意到她滿手都是血,連護(hù)腕都濡濕了。
“大人�!�
幾人立即起身,李百戶更是慇勤地送上一方巾子,說:“大人擦擦吧,這巾子干凈的。”
細(xì)柳瞥了一眼他的手,斑駁的紅從他手上沾到了他才拿過來的巾子上,李百戶也發(fā)現(xiàn)了,他尷尬地收回:“……這下不干凈了�!�
他連忙喊人去打一盆水來。
細(xì)柳將罪書扣到桌上,李百戶他們幾個腦袋才湊過來,她便轉(zhuǎn)身往值房外面去,只余一道清越之聲落來:“戶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當(dāng)子時,東廠中番役不避宵禁魚貫而出,李百戶等人今夜是沒得睡了,細(xì)柳卻并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間雪重,無人清掃,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聲。
長巷盡頭黑洞洞的,細(xì)柳提著一站燈籠,那是此間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霧中,她步履忽然一頓,抬首之際,雙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誰?”
她在原地未動,卻聽一陣細(xì)微的沙沙聲,那種踩雪的聲音越來越近,有人破開濃夜而來,走入她的光源之中。
那是一個異族男人,藍(lán)布短衣,古銅色的皮膚,臉上有神秘的銀白圖騰,如此嚴(yán)寒天氣,他竟依舊赤膊。
細(xì)柳認(rèn)出他,眼底浮出一分警惕之色:“是你�!�
她摸向腰側(cè)的短刀,卻聽那男人道:“我不打架,你別誤會!”
細(xì)柳神情漠然,而那男人卻已經(jīng)指著他自己介紹道:“我是舒敖,漢姓是苗�!�
細(xì)柳眉頭一皺,扔了燈籠抽出一柄刀來,那舒敖見狀,急得一頭熱汗:“你有傷別亂來!”
他在單薄的短衣里一掏,掏出來一個小瓷瓶,大跨步才走近細(xì)柳,短刀倏爾抵上他的脖頸,他看著雪粒子砸在刀刃上,再抬起眼,對上面前這年輕女子清寒的眉目,他卻始終沒有抽出腰間的鞭子來,只是雙掌捧著那瓷瓶,道:“這藥是大醫(yī)給的,你吃了會好受�!�
細(xì)柳看著他掌中的東西,心中想到那位苗地來的大醫(yī)自進(jìn)過一趟宮后不久便從驛館消失,蹤影全無,她還以為他們已經(jīng)走了。
此人忽然出現(xiàn),又莫名其妙地給她送什么藥,實在詭異至極。
“對不起�!�
細(xì)柳心思千轉(zhuǎn),卻聽這樣一聲,她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有一瞬微怔,只見面前這個約莫三十歲的男人臉上竟掛著一副復(fù)雜的神情,原本粗獷的嗓音這會兒細(xì)得跟蚊子聲兒似的:“我那天不該打你�!�
沒有了那日的傲慢囂張,此刻他低下頭,好像很真誠。
沒了燈籠,此間只有薄薄一層月華,風(fēng)聲呼嘯著,細(xì)柳盯住他片刻,忽然“噌”的一聲,收刀入鞘:“不必�!�
她沒理會他遞來的東西,繞過他朝前去。
舒敖轉(zhuǎn)身連忙跟上,不過幾步,細(xì)柳停下,冷聲道:“你再跟著我,我一定殺了你�!�
舒敖卻看著她,他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玉海棠對你……怎么樣?”
細(xì)柳眉心微動,這個異族人竟然知道玉海棠。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中浮起微末的異樣:“為何要問我這些?”
舒敖想了想,六七年前他才二十二三的年紀(jì),那是他第一回
出苗地,在一個與此時相似的雪夜,南州的絳陽湖還沒有結(jié)冰,他從水中撈出來一個十歲的女孩。
他記得她稚嫩的眉目,渾身凍得僵冷發(fā)紫卻還緊緊地掐著他的手臂,在高熱渾噩中一聲聲喃喃著一句“我不認(rèn)”。
舒敖看著她。
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不該是曾經(jīng)那副眉眼長大了的模樣,一點都不相似,可是她依舊擁有那副倔強(qiáng)的神情。
一個不肯認(rèn)命的孩子,被他敬愛的大哥當(dāng)作女兒一樣的孩子。
“你……”舒敖的聲音裹在夜風(fēng)中落去細(xì)柳的耳邊,視線落在她腰間的雙刀:“你知道你這一雙短刀從哪里來的嗎?”
細(xì)柳一怔,她對上舒敖探究似的視線,紛紛雪意薄薄地落了層在她雙肩:“我自然知道�!�
這一雙細(xì)柳刀是紫鱗山中右護(hù)法苗平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