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陸雨梧聽不清,便俯身貼近,她嘴唇仍在無意識地顫動,溫?zé)岬臍庀⑤p拂他的耳廓:“冷……”
她渾身都在發(fā)抖。
陸雨梧抬首,那堆火已經(jīng)燒得足夠旺盛,但迫于濕柴煙大,他卻不能讓她再靠得近些,火星子辟啪迸濺,陸雨梧垂下眼簾看著她蒼白清臞的臉。
頃刻間,他一手撐在地上艱難起身,解開衣帶,脫下身上衣袍,粘連在傷口處的衣料撕扯他的傷口又淌出血來。
他滿鬢冷汗,勉力將衣袍裹緊細柳,又用濕潤的布條一點一點擦干凈她臉上干涸的血跡。
細柳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一汪冰冷的湖水,一條船上的漁燈晃得她頭痛欲裂,湖水冷透她的四肢,可是有人在擦拭她的臉。
擦干凈她臉上冰冷的水澤,喚起她的知覺,讓她掙扎,讓她不要認(rèn)。
泠泠的水聲敲擊她的耳膜,
細柳有一瞬半睜起眼,火堆的溫度烘著她的臉,小石潭邊,那個少年用濕潤的布巾擦拭著揭開傷口處血跡斑駁的布料,素白的內(nèi)袍半褪,他肩胛骨處的一道刀傷不住地往外滲血,水珠沖淡血液順著他白皙的皮膚,沒入他窄緊的腰間。
陸雨梧將最后一點粘連在傷口的布料揭開,他氣息陡亂,頸側(cè)的青筋浮起,下頜緊繃,不知是水澤還是汗珠順著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鬢邊兩縷亂發(fā)輕拂臉側(cè),他修長的手指緊握一個瓷瓶,將藥粉上在傷處,火堆中辟啪聲響,細柳雙目幾乎要看不清他,她忽然喃喃:“陸雨梧……”
陸雨梧隱約聽見細柳的聲音,他一瞬回頭,立即撐起身體走到她的面前去,她靠在石壁上,雙眼勉強睜著,呼吸卻逐漸急促。
“細柳你怎么了?”
陸雨梧立即喚了她一聲,但下一瞬,他竟然發(fā)現(xiàn)好似有什么東西在她頸間單薄的皮膚之下輕微鼓動,她無意識地仰頸艱難喘息。
很快,她眼瞼浸出血來。
更襯得她皮膚慘白。
細柳依舊睜著眼,滿目都是血紅,她的意識卻已經(jīng)渾噩。
“細柳……”
陸雨梧匆忙俯身擦拭她眼瞼淌出來的血,她卻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渾身一顫,眼見要倒下去,陸雨梧立即抱住她。
他聲聲喚她,溫?zé)岬难旱温渌氖稚�,他才驚覺她耳中竟也淌出血來,青紫的脈絡(luò)猶如藤蔓從她的頸間很快蔓延到她的側(cè)臉。
細柳在他的懷中不住地顫抖,她疼得齒關(guān)連都咬不住,渾噩的夢境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撕碎,將她封凍在一片空芒的白里。
她好像看到一個人。
在一個蟄蟲安眠,萬物凋敝的園子里,那是一個小小的少年。
她將一個串子在他腕上繞了好幾圈。
夢中的人在歡笑。
血珠順著眼瞼滑落頰邊,細柳嘴唇翕動,啞著聲音:“串子給你,往后……我們就是好朋友……”
滴答一聲,
血珠落在他腕骨,那道彎月紅痕一瞬圓融。
陸雨梧渾身一震,猛然抬眼。
冬至(十一)
火星子飛濺,潮濕的煙熏得人雙目發(fā)疼,陸雨梧驚愕地緊盯著懷中的女子,她一張面容蒼白如紙,更襯得那青紫的脈絡(luò)分縷猙獰。
細柳仍在渾噩當(dāng)中,園中亭臺水榭頃刻崩塌作土,她又陷在那片冰冷的湖水當(dāng)中,有一只手將她按在其中,忽然一只鼻煙壺掉入水里,幽冷沁人的味道淹沒她的口鼻,穿透她的心肺,一瞬之間,她用盡全力抓住那只手,力氣的懸殊使她躲不開他的蠻力,但船上一盞漁燈在晃,那昏黃的光影有一瞬照在那只手的主人臉上。
這一刻,陸雨梧發(fā)覺懷里的人身體猛地一顫,緊接著她倏爾睜開一雙血紅的眼:“侯之敬……”
干裂的唇就這么翕動一下,緊繃的身軀又忽然無助地蜷縮起來,眼皮壓下去,好像從未清醒過來似的,眼瞼又浸出血來。
天與水一色,湖水好似無窮盡地灌入她的口鼻,擠壓她的心肺,那只手的主人還在嘆息:“認(rèn)命,就是你的命�!�
這道魔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她的夢境,刺穿她的耳膜。
好像她的神魂已經(jīng)被釘在這潮濕的,冰冷的湖水中好多年,無人問津。
殷紅的血液幾乎沾濕了耳廓,順著細柳的耳垂落下,她在渾噩中孤零零地抵抗那只要將她溺死的手。
“不�!�
她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渾身筋骨欲裂,她卻繃直身軀好似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弓,幾乎是從齒關(guān)里擠出來一聲呢喃:“絕不……”
“細柳……”
陸雨梧喚不醒她,伸手用衣袖才輕觸她面頰的血跡,她卻驟然攥住他的手,頃刻,陸雨梧腕骨處的血珠順著手臂淌下去,那道紅痕殘缺如彎月。
她力道之大,用盡了力氣緊攥他的指骨。
“我要活,”
她像個溺水的人,拚命往他懷里瑟縮,沒有血色的唇翕動,“不要死�!�
濕柴的煙似乎沒那么大了,陸雨梧回頭看了一眼火堆,他忍著指骨欲斷的疼,硬生生地將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心。
伴隨他掌心的溫?zé)幔麥睾偷穆曇衾飵е鵁o法掩蓋的焦急:“我在這里,你不會死�!�
他說著,俯身橫抱起她,肩骨的傷似乎又崩裂,血液再度濡濕他的衣衫,陸雨梧將她抱到火堆旁。
被烤干了水澤的柴火釋放出更加溫暖的溫度,火光好似蔓延到了細柳的夢中,割開昏黑的天幕與水面,燃燒吞噬著那只烏蓬小船。
那只冰冷的,要將她溺死的手忽然就變了。
變成另一只和暖的,溫柔的手,要將她拽出洶涌潮濕的湖水。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細柳本能地追逐著他的溫度,陸雨梧才要將她放下來,她在混沌中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又懼怕自己被再度棄在水里,她無意識地張張嘴,冰涼的唇齒擦過他胸骨,冷白的皮膚幾乎很快浮起來幾道薄紅痕跡,一瞬之間,她竟然緊緊咬住了他松散的衣襟。
陸雨梧脊背一僵,他低眼,不知是血還是淚,順著她的臉頰沾濕他潔白的襟口。
她的絕望無聲無息,
連此時的脆弱都仍伴隨著一種刻在她骨子里的不屈。
火堆里辟啪聲響,
陸雨梧幾乎忘記了呼吸,細柳方才夢囈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仿佛都在他腦海中瘋狂的叫囂著,將一直以來,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個可能。
他啟唇,本能地想說什么,但又久久無法發(fā)出聲音。
陸雨梧環(huán)抱著她的手逐漸越收越緊,火光跳躍在他剔透的眼眸。
外面的天光一直是暗淡的,陸雨梧單手在小石潭中擰干巾子,放在細柳的額頭,如此重復(fù),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高熱終于退了些,不再胡亂囈語。
陸雨梧略微松了口氣,騰出一只手加了柴,聽著辟啪的聲響,他閉目片刻,忽然又從懷中掏出來一樣?xùn)|西。
那是一只樸拙的玉兔,雕工實在簡陋,刻刀留下的痕跡一道又一道,簡直枉費這一塊上好的翡翠料子。
陸雨梧指腹摩挲著這只難看的兔子。
他記得它。
父親陸凊與世叔周昀都愛好金石,陸雨梧至今都保留著父親生前的收藏,而這只難看的兔子,是他兒時拿父親好不容易收來的玉料雕刻的。
一刻刀,再一刻刀,父親在旁心疼得直說他“暴殄天物”。
那時盈時受寒生病,他將這只兔子送給她,她也說難看,周世叔在旁笑著說:“不過拙樸了些,倒也也不是不能補救。”
周世叔除了做官,還有一手刻玉、治園的好本事。
陸雨梧摸出懷中的冊子,他的目光落在封皮的字痕,蘢園正是周世叔親手所造,那是他十幾年的心血。
他粗略翻了幾頁,這算是一本雜記,有時是筆者治園的心得,亭臺水榭,一步一景,都在他字里行間。
有時則是一些記錄在蘢園當(dāng)中的日常瑣事。
此書雖未提及筆者為誰,可單憑這些記錄,陸雨梧已經(jīng)可以認(rèn)定它到底是誰的舊物。
忽然間,
陸雨梧想起昨夜那個被陳夫人一直隨身攜帶的金絲楠木匣子,那匣子當(dāng)中盛滿金玉,表面來看并無玄機,那陳夫人愛財,卻未必懂得這手記的風(fēng)雅之處,若匣子本就是周家的,那陳夫人又并未發(fā)現(xiàn)匣子夾層里藏著這樣一本手記。
那么……
陸雨梧一瞬垂眸看向懷中的這個年輕女子,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夾層隱秘,而匣子機關(guān)精巧,她又是如何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其中端倪的?
還有,那句關(guān)于“串子”的夢囈。
陸雨梧眼底深邃,自聽到她說出口的那句話起,他便一直未能從中回神,攏在心中的疑慮都在指向一個方向,但此刻,他定定地看著她的這張臉。
青紫的脈絡(luò)覆在她的臉側(cè)。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過她的五官。
不一樣,明明一點都不一樣。但隔著經(jīng)年的熟悉,卻在此刻,鋪天蓋地地向他席卷。
倏地,陸雨梧忽然感覺到她原本已經(jīng)足夠放松的身體驟然緊繃起來,她下意識地仰起來纖細的脖頸,胸口起伏,劇烈喘息。
“細柳?”
陸雨梧立即出聲喚她,她卻沒有回應(yīng)。
洞外山風(fēng)呼嘯,直沖火堆而來,濺起漫天的火星子,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聲音輕顫著,試探地出聲:“……圓圓?”
這一聲喚,仿佛輕易地穿透細柳渾噩的夢,她好像在夢中看見一個小少年,坐在假山上抹眼淚,她在夢中朝他招手,脫口:“秋……融�!�
這樣一個名字,終于經(jīng)由她的口說了出來。
陸雨梧瞳孔緊縮。
喧囂的風(fēng)化為尖銳的利器敲擊著他的耳膜。
忽然之間,細柳像是呼吸不了一般,那種窒息的感覺如同一只手在緊緊地掐住她的脖頸。
陸雨梧見她喘癥發(fā)作,立即從她腰間找出來一粒丸藥,單憑氣味,他斷定應(yīng)該是在堯縣她吃過的那一種,一手掬來水,將藥丸抵在她唇齒,送服下去。
這過程并不容易,他滿鬢汗珠,見她喉嚨一動,總算將藥吃了下去,但她很顯然并非只有喘癥在發(fā)作,那種讓她筋脈鼓動,臉頰泛起青紫脈絡(luò)的病癥也不知道是什么,陸雨梧當(dāng)機立斷,起身背著她走出山洞。
為躲避隨時有可能出現(xiàn)的殺手,陸雨梧走的是最生僻的野徑,基本不能叫做路,他靠著自己的雙足在衰草荊棘中走出一條道去,被火堆烘干的單薄內(nèi)袍又被殘留的雨露浸濕,在林中摸索到天擦黑,山坡之下月華銀白,隱隱映出不遠處一個村廓。
晚歸的村漢襯著夜色在路上走:“阿哥阿妹倆個好啊,阿哥打柴晚上回,阿妹跟來要人背,天上的星星照阿妹,不比阿妹眼睛美……”
村漢的破鑼嗓子忽然一止。
他雙足生根似的立在原地,額頭幾乎有冷汗冒出,他盯著不遠處的黑影,壯著膽子喊了聲:“……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