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細(xì)柳說著,倒也不客氣,一撩衣擺坐了下去,她掃了一眼桌上,都是素齋。
陸雨梧與細(xì)柳都還有傷在身,并不能飲酒,花若丹顧忌著今日為祈福而來,也不飲酒,姜變也沒有什么勸酒的愛好,他自己獨飲也得其樂。
就像曾在小朱樓上飲宴一般,還是他們這些人,只不過當(dāng)中少了一個驚蟄。
素齋沒什么好用的,幾人也就是藉著這頓齋飯敘了會兒舊,花若丹拉著細(xì)柳往林蔭幽徑中去,那里有舊朝的石佛塔。
細(xì)柳沒看什么石佛塔,她擰了一下眉:“你……”
卻是欲言又止。
花若丹仿佛知道她想說些什么似的,她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抬眸看向穿過林蔭落在石佛塔上的碎光:“我在宮中無可依靠,娘娘又對我嚴(yán)苛,若非五皇子殿下暗中照拂,告知我娘娘秉性,喜好,我只怕還要枉費許多光陰,才能換得娘娘今日對我的一點好臉色�!�
這個出身汀州官宦人家的閨閣小姐,已在不知不覺中習(xí)慣了宮中的云波詭譎,她手指輕碰道旁枝葉:“這沒什么好隱瞞先生你的�!�
她雙頰隱隱飛紅,抬起眼來再看細(xì)柳:“就像你與陸公子一樣�!�
細(xì)柳愣了一下,她神光微動:“我與他怎么了?”
花若丹大抵是從未見過她這副神情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回過頭看向林蔭近處:“我看陸公子對你很好,怎么先生你卻感覺不到嗎?”
細(xì)柳不由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去,原本在湖心亭中的兩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湖畔,那個少年在一片浮光躍金的湖邊,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身上官袍紅如朱砂,像是忽有所感,他忽然之間抬眸看了過來。
姜變就站在陸雨梧身邊,見他看向林蔭深處,便也往那邊看了一眼,一紫一白兩個女子在一片細(xì)碎斑駁的光影里。
姜變垂眼,又看著陸雨梧被風(fēng)吹起的緋紅袍角,他忽然道:“秋融,護(hù)龍寺的差事結(jié)束后,你果真要脫下這身官服,再也不穿了?”
陸雨梧一瞬看向他:“你想說什么?”
“你我多年好友,我最清楚你的為人,亦明白你避世的根源是什么,你不肯入仕,是不愿陷你祖父于兩難,可是秋融,”姜變轉(zhuǎn)過身去,面向湖水平瀾,波光閃爍,“如今西北戰(zhàn)事再起,境內(nèi)又頻發(fā)暴亂,哪怕燕京風(fēng)平浪靜,可誰都知道,大燕已處在風(fēng)雨飄搖的境地,而如今父皇又病重,這個當(dāng)口,他又召了我二哥回來……”
“若我有心請你入世,”
姜變忽然又將視線定在他的身上,“秋融,你可愿與我同道共舟?”
料峭春風(fēng)拂來,滿湖漣漪,陸雨梧對上他的目光,半晌,他忽然又側(cè)過臉去,林蔭深處,那紫衣女子背影如竹,在一片連天衰草之間傲然獨立,她像是在看被幾朝風(fēng)雨打磨過的石佛塔。
早春的風(fēng)灌滿緋紅的衣袖,吹動他的衣擺,陸雨梧的神情顯得格外冷靜:
“一言為定�!�
大寒(二)
陳府門外聚集了不少身著襕衫的讀書人,還有幾頂小轎停在一邊,被家仆扶著前來造訪的大人們在階上也只等到那陳府的管家陳平從門內(nèi)出來,陳平恭謹(jǐn)?shù)爻麄兪┒Y:“諸位大人,還有列位相公,我家老爺如今臥病,實在不能見客,但諸位的心意,我家老爺是明白的,陳平在此代老爺謝過諸位了。”
說著,陳平又朝他們作揖。
“管家,哪怕恩師不肯見我等,這些也是我等的一片心意,請恩師一定收下,無論如何,也請他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說話的,是個七品的京官,他眼眶隱隱帶淚,“我在國子監(jiān)幾年,幸得恩師接濟(jì),否則我這樣一個連飯都吃不起的窮士子,如何能有今日呢?學(xué)生知道他心里難受,還請管家你多多開解�!�
“是啊管家,萬不可讓恩師傷心過度,”另一人穿著常服,卻也是個在京的官身,他拉住陳平,“我等都曉得恩師的為人,架不住禍起蕭墻,他如今年歲大了,如何能承受這樣的變故呢?你可千萬要好好照顧著!”
其他人立時也連忙附和,七嘴八舌地對陳平說了好些話,陳平雙手往下按了按,隨即道:“諸位放心,小的都明白,至于諸位拿來這些東西,老爺說了,他知道你們都不容易,就不要破費,拿回去給家中長輩也是好的……”
驚蟄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陳府門前那些人將一個陳平圍在其中,因為人多,陳平不得不大聲說話,就這么幾日的功夫,這些當(dāng)官的,讀書的,凡是受過陳宗賢接濟(jì)的寒門士子每日都來拜訪,陳平應(yīng)付他們,應(yīng)付得聲音都啞了,也沒一個人能進(jìn)得陳府去。
驚蟄也每天都來,也像他們一樣,被陳平拒之門外。
陳平好不容易將那些大人們還有書生給勸走,轉(zhuǎn)身令幾個老仆關(guān)了大門,走到院子里他敏銳地覺察出一道步履聲,他立即繞過照壁,只見一道身影掠過,他追上去,那影子在庭內(nèi)落定,暗處的費聰?shù)热苏麤_出,陳平看清那少年背影,立即抬手,費聰他們只好又縮了回去。
“恩公!”
驚蟄幾步上階,抬手拍了拍門,他抿了一下嘴唇:“恩公,您還好嗎?陳平說您生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
屋中沒有一點兒聲響,就好像里面根本沒有人似的,驚蟄忍不住將耳朵貼到門上,陳平看著他,幾步走上階:“小公子,老爺他這病受不得風(fēng),也不能見你,你先回去吧�!�
驚蟄回過頭來:“恩公的病怎么樣了?”
“大夫說要靜養(yǎng),小公子不該這樣闖進(jìn)來�!标惼街皇堑�。
驚蟄繃緊下頜,沒有說話,他站直身體,看向緊閉的房門,他好一會兒才沖里面道:“恩公,您醒著嗎?”
沒有人應(yīng)答。
他低下腦袋:“恩公,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驚蟄轉(zhuǎn)過身,走下去,陳平就在階上看著他的背影,冷不丁的,卻聽房中忽然傳來那樣一道渾濁的,干啞的聲音:“陳平,讓他進(jìn)來。”
陳平看見那垂頭喪氣的少年一下轉(zhuǎn)過身來,神情發(fā)亮,幾步奔上階來,陳平?jīng)]說話,卻打開了門,默許他進(jìn)去。
滿屋子都是苦澀的藥氣,驚蟄幾步?jīng)_入內(nèi)室里,他才喚了聲“恩公”,抬首卻猛然撞見榻上陳宗賢那張臉。
血紅的燙傷,令他半張臉顯得可怖,在昏暗的室內(nèi),他那半張臉像被什么猛獸啃食過似的,血肉凹凸不平。
驚蟄一下駐足,陳宗賢眼珠遲緩地動了一下,視線落在那少年身上,他明亮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不敢置信,幾乎呆立在那里。
忽然一瞬,少年眼眶中陡然積蓄起淚花,他跑到陳宗賢床前,雙膝一屈跪下去:“恩公!您這是怎么了?”
他仰著頭:“誰敢這么對您?我去殺了他!”
陳宗賢半隱在一片陰影里,他晦暗的神情有一瞬因為面前這個孩子的一雙淚眼而細(xì)微地一動,陳宗賢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半晌,他開口:“開春了,該讓陳平給你做新衣裳穿了。”
他注意著驚蟄的身量:“你這個年紀(jì)的孩子長得快,衣裳很快就不合身了�!�
“恩公,到底是誰……”
驚蟄忍不住用衣袖擦眼淚。
陳宗賢伸出手,輕拍了拍他的頭:“你快十五歲了,兒郎家哪里那么多的眼淚?”
他注視著驚蟄,說話間,臉頰的肌肉牽動著他臉上的燙傷,紅彤彤一片,猙獰極了:“我這傷只是不小心�!�
他說話聲音平靜,甚至有種過分的陰冷,浪濤一般的恨意被他藏在胸口兀自翻滾,他只是沉穩(wěn)地看著驚蟄,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道:“孩子,如今你也算是長大了,從前我總想著那些事還不急著告訴你,等你大一些,再大一些,但如今家中生禍,我又成了這樣,不知還能管你幾年……”
他頓了一下,長嘆一聲:
“我只問你,你如今可還想為你父親沈芝璞報仇?”
驚蟄一滯,陡然抬頭。
早春的日光淡薄,照在人的身上也沒有多少暖意,花若丹不能在宮外久留,細(xì)柳本應(yīng)當(dāng)送她回宮,但花若丹顧惜細(xì)柳有傷在身,不讓她再送,細(xì)柳便令東廠一干人隨行。
花若丹一走,姜變亦因手中事務(wù)未處理干凈而要先走一步,細(xì)柳靠在浮橋欄桿上,雙手抱臂,看著陸雨梧與姜變說了幾句話,姜變領(lǐng)著李酉等人走了,他這才轉(zhuǎn)過身來,那雙眼睛朝她看來。
視線一觸,細(xì)柳率先錯開眼,不一會兒,他走了過來:“你離開槐花巷,先回過府里嗎?”
“嗯。”
細(xì)柳點頭。
“那怎么不見驚蟄跟著你過來?他不在家嗎?”陸雨梧站在她身邊,眺望湖面碎波金粼,他沒聽見細(xì)柳開口,側(cè)過臉看向她,她那雙眼睛是一種慣常的冷,仿佛乍露一分殺意,又很快隱沒在晦暗眼底,他道:“陳宗賢于驚蟄有恩?”
細(xì)柳一瞬抬眼看向他。
“這些天陳府門庭若市,那些受過陳宗賢恩惠的人都想要見他一面,我聽說,驚蟄也在其中�!�
陸雨梧與她相視,“你想殺陳宗賢,卻又顧及驚蟄,所以心生猶疑?”
他幾乎一語中的,但細(xì)柳移開目光,看向湖面浮動的漣漪,她有點不想承認(rèn),但是又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如今所有罪責(zé)都被陳宗賢推到他妻弟孟桐與他那個姓孫的親家身上,他沒損失半點清名,驚蟄年紀(jì)小,認(rèn)死理,他又是靠陳宗賢照拂著長大的,哪怕我與他明說,他也不會信�!�
“我知道,”
陸雨梧頷首,“哪怕你不說,我也清楚對于你來說,驚蟄應(yīng)當(dāng)不只是一個搭檔那么簡單,在堯縣你就很照顧他,比起搭檔,他對你而言,更像弟弟�!�
細(xì)柳慣常寡言,亦不會將什么都寫在臉上,她常是冷漠的,沒有人可以輕易洞悉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就連她自己也常常意識不到,其實她已經(jīng)不太記得堯縣的事了,只是偶爾翻一翻身上的小冊子,她才會隱約想起來一些模糊的東西,她根本沒想過自己將驚蟄當(dāng)成什么,聽見陸雨梧這番話,她愣了一會兒。
“你不必兩難。”
這時,她又聽見身邊那個人說,再度看他,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那一身緋紅的官袍色彩更為鮮艷,他輕抬著眼簾,雙眼皮的折痕漂亮,他說:“陳宗賢往后再不能踏足官場一步,我想我會有機(jī)會,總有一日,他這個真正的罪魁會匍匐在江州無數(shù)亡魂的腳下,認(rèn)罪伏法�!�
陳宗賢籠絡(luò)人心的手段可謂爐火純青,哪怕江州成了墳場煉獄,他如今在世人眼前只不過是被家禍牽連,江州陳家田地里的那些銀子沒了,但陳宗賢卻還保有著他那一張清正的面具。
細(xì)柳知道自己殺他名不正言不順,陳宗賢的那些“孝子賢孫”不會放過她,她其實并不在乎這些,可驚蟄呢?
驚蟄在這當(dāng)中又將如何自處?
“好,”
細(xì)柳站直身體,“我等那一日�!�
但話落,她頓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等得到,但她什么也沒再說。
“我今日不知你要過來,你出去時記得找陸驤,我讓他買了些糖山楂,還有糖丸,驚蟄應(yīng)該喜歡糖丸?你帶給他吧�!标懹晡鄬λf。
細(xì)柳點頭,順著浮橋往岸邊走了幾步,她忽然又停下來,回過頭,湖上春風(fēng)吹得人衣擺獵獵,那少年緋紅的官服不染一塵,他身姿頎長,輪廓雋永。
“素齋沒什么意思,我請你吃飯,去不去?”
她說。
那朱紅的八角亭在陸雨梧身后映著一片山光水色,他似乎很淡地笑了一下:“八寶鴨嗎?”
細(xì)柳看著他,“若你喜歡的話�!�
“嗯�!�
陸雨梧依舊站在那里,沒有朝她走近一步:“但今日不行,護(hù)龍寺中事忙,我暫時走不開�!�
細(xì)柳沒再說什么,她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便走。
曹小榮沒有給細(xì)柳安排太多的差事,花若丹走后也沒東廠的人來尋她,她便索性直接回了府里。
來福正在檐廊里瞅院子里那兩個不速之客,發(fā)現(xiàn)細(xì)柳回來,他立即跑上前去:“大人您可回來了!您看看這兩個人,他們倆翻墻進(jìn)來不說,還強(qiáng)迫奴婢給他們煮面吃,吃面就吃面,我沒加雞蛋那大高個還兇奴婢,加了雞蛋又要臘肉,可咱府里哪有臘肉……”
來福喋喋不休地吐著苦水,細(xì)柳聽見雞蛋臘肉就眉心一跳,抬頭果然見那一個大高個坐在石桌前吸溜著面條,他旁邊是一個身上綴滿銀飾的少女,也端著一碗面吸溜個沒完。
一見細(xì)柳,他們倆立即放下碗站起來。
舒敖喊了聲:“細(xì)柳!”
“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細(xì)柳的視線定在舒敖身上。
“姐姐,阿叔不放心你,我們是來照顧你的�!毖┗ㄔ谂赃呎f道。
“我不需要你們照顧,回去吧�!�
細(xì)柳說著,繞開他們往屋子里去。
舒敖趕緊跟上去,還不忘端著碗,一邊吃面,一邊說:“那個胖宦官哪里能照顧的好你呢?他連臘肉都不知道買,你知道雪花做飯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