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傷口清理了多久,驚蟄的破鑼嗓子就嗷嗷叫了多久,舒敖才洗干凈手就立馬掏了掏耳朵:“小娃娃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喉嚨聲音很難聽嗎?我在家?guī)妥謇蠚⒇i,豬都沒你叫得慘�!�
驚蟄的臉本來是蒼白的,聽了他這番話氣得又紅又青,他卻沒有什么多余的力氣了,渾身像是被冷汗浸透,劇烈的疼痛令他不自知地顫抖,嘴巴咬著被子角,悶聲不吭。
雪花幫著細(xì)柳給他上藥,舒敖過來將他扶起來,方便細(xì)柳給他纏上細(xì)布,一個小小少年的這副身軀,被細(xì)布纏了個七七八八,他垂著眼簾,滿額都是汗,雪花看著他,忽然掏出來一塊帕子給他擦了一下。
驚蟄一下抬眼,看見她手腕上纖細(xì)漂亮的銀鐲子,當(dāng)中穿了幾只鈴鐺,會隨著她的動作而輕響,她那塊藍(lán)布帕子上繡著一朵小花。
“這是蝴蝶花,我們苗人最喜歡蝴蝶了�!�
雪花對他說,“這是我阿媽繡的�!�
驚蟄沒有理她,他仍對自己屁股無辜被咬的事耿耿于懷,何況她的蛇還在他腦袋上趴著,時不時地吐著信子,冰涼的蛇尾尖甚至拂過他的臉龐。
天還沒亮,宵禁沒除,上街買藥是不可能,但大醫(yī)那里備著各類的藥材,雪花便與舒敖出門去槐花巷找大醫(yī)配一些鎮(zhèn)痛止血的藥回來煎。
好在雪花走前終于是將那一尾銀蛇收了回去,驚蟄渾身松懈下來,在劇痛中昏昏欲睡。
“驚蟄�!�
朦朧中,他聽見細(xì)柳的聲音:“你到底為什么要闖龍像洞?”
驚蟄猛然將自己的意識從渾噩中拔出,他抬起眼簾,細(xì)柳洗干凈了手,沒有在看他,水珠一顆顆從手指尖滴落銅盆中,她又道:“你明知道山主的脾氣,你那么怕她,卻還敢犯她的忌諱,你是不要命了嗎?”
“我……”
驚蟄抿了一下干裂的唇,好一會兒才又出聲:“我最近知道了點消息,想去龍像洞里找找看到底有沒有關(guān)于我爹的記錄�!�
細(xì)柳眉峰微動,轉(zhuǎn)過臉來:“那你找到什么了嗎?”
“最上面的那層我上不去,”驚蟄搖頭,他垂著眼簾,“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四海,我入紫鱗山之初,就是希望借助那些帆子找到那個殺我爹的兇手,可是幾年了,山主什么也不對我說。”
他的手緊緊攥住被子的邊角,仿佛在強(qiáng)忍什么,聲音卻好似沒什么異樣,他甚至“嘖”了一聲,嘟囔著:“我看你闖龍像洞都沒事,我這不就大著膽子去闖了一回,哪曉得這一去就差點被打死在沉蛟池里,你到底是左護(hù)法大人,山主才不會對我容情呢。”
細(xì)柳聞言,像是怔了一瞬,她看著趴在床上的驚蟄:“山主若不對你容情,你如今已是個死人了�!�
驚蟄卻好一會兒都不說話,細(xì)柳以為他睡著了,正要出去,卻聽他忽然啞聲道:“可以給我看看你的細(xì)柳刀嗎?”
細(xì)柳步履一頓,再度看向榻上那少年,她卻是什么也沒說,走到床前去,“噌”的一聲將一雙短刀抽出,遞向他。
驚蟄沒有接過,他只是看著那一雙刀鋒,形如柳葉,猶泛寒光,慢慢的,驚蟄伸出一根手指,輕觸刀刃,很短暫地一下,卻也劃破了他的指腹,很快血珠冒出來,沾在刃上。
“這樣薄的刀口,卻可以那么鋒利�!�
驚蟄忽然說道。
細(xì)柳擰了一下眉,迅速收回雙刀,一雙眼審視起驚蟄,他才十四,并不能很好地隱藏自己的情緒,細(xì)柳幾乎是看著他硬生生壓下什么,很快避開她的目光,下巴抵在軟枕上,悶聲悶氣地說:“我很疼,也很困,不想跟你說話了�!�
宵禁解除,淡薄的日光很快鋪滿整個燕京城,沉重的城門被守城的兵士打開不久,從建安來的一行人馬緩緩入城。
皇子車駕在前,百姓俱避讓道旁,不敢直視,姜寰入了宮便直奔干元殿,曹鳳聲親自出來迎接,只見姜寰風(fēng)塵仆仆,下巴一層青黑的須子也顧不得剃,他一把抓住曹鳳聲的手臂:“父皇龍體如何?”
曹鳳聲低首:“殿下進(jìn)去吧,陛下正等您呢�!�
姜寰只好快步進(jìn)了殿里,迎面是沉積已久的苦澀藥味,熏得他有點想嘔,但他生生忍了下來,隔著簾子,他隱約望見躺在龍榻上的人,他雙膝一屈,跪了下去:“父皇!兒子回來看您了,您還好嗎?”
宦官們將簾子拉開來,建弘皇帝垂著眼看向那個跪在不遠(yuǎn)處的那道身影,他適時抬起頭來,一雙通紅的眼,裹滿淚意,蓄起來的胡須幾乎占據(jù)他半張臉,建弘皇帝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喉嚨動了動,恍惚脫口:“……顯兒?”
“父皇?”
姜寰雙膝在地磚上往前挪了數(shù)步,“父皇,是兒臣,兒臣回來看您了……”
建弘皇帝像是反應(yīng)了一會兒,看清湊到面前的這張臉,明明是相似的眉眼,近看卻又沒那么像了,他咳嗽了一聲:“是寰兒啊�!�
姜寰眼瞼里有淚淌下來,他俯身磕頭,哽咽道:“兒臣是因為您病重才回來的,若可以,兒臣希望您身體康健,哪怕兒臣一輩子都待在建安高墻里……那樣,那樣兒臣也甘愿!”
“何必說這些�!�
建弘皇帝看他半晌:“朕沒幾天了,這輩子也沒幾個子嗣,就你們兄弟三個,顯兒先朕一步去了,就剩下你和變兒,朕走之前,總想再看看你們兄弟兩個。”
“父皇……”
姜寰幾乎泣不成聲。
“好歹是朕的兒子,你怎么哭得像個女人似的?”建弘皇帝扯了扯蒼白的唇,“朕還沒死,你別沒出息,再過兩日,你可知道是什么日子?”
“是太子的忌辰。”
姜寰吸了吸鼻子,“兒臣不敢忘記兄長的忌辰。”
建弘皇帝看著他,卻又像是在透過他,在看另一個早逝的骨肉,那是他悉心教導(dǎo),寄予厚望的兒子,可是他死了,連帶著建弘皇帝所有的殷切用心也一塊兒死絕了。
建弘皇帝閉了閉眼,緩緩道:
“到時,咱們都到明園去�!�
明園是當(dāng)今燕京
大寒(四)
松林堂是太子姜顯生前讀書之所,全木結(jié)構(gòu),以滄浪紋飾之,頗有前朝縹緲古樸的韻味,建弘皇帝坐在一旁,而一眾官員則一一焚香致祭,禮畢分班,躬身靜立。
當(dāng)中有一人卻靜不下來,他看起來年紀(jì)比陸證還大,此時被人扶著才能勉強(qiáng)站住,一張老樹皮似的臉皺皺巴巴的,泣涕漣漣:“太子,太子啊……”
吏部侍郎馮玉典低著頭卻忍不住偷偷翻白眼,這位致仕的吳老太傅年年都在太子忌辰上這樣哭,生怕陛下不知道他這個當(dāng)初教導(dǎo)太子的老先生有多掛念太子似的。
前些年建弘皇帝多少也要跟他說上幾句話,但今年也許是身體十分不濟(jì)的緣故,他并未過多關(guān)照吳老太傅,只是道:“老太傅年紀(jì)大了,先回去吧�!�
吳老太傅沒明白怎么回事,眼淚都忘了擦,就那么愣愣地被人扶著出了松林堂,建弘皇帝咳嗽了幾聲,看向姜變,神情像是溫和的:“變兒,你還忙著護(hù)龍寺的事,又要兼顧忌辰,辛苦你了。”
姜變上前一步,俯身作揖:“兒臣想念太子,不敢言辛苦,是兒臣應(yīng)該多謝父皇將太子忌辰交給兒臣來辦,這是兒臣唯一可為皇兄做的事了�!�
建弘皇帝聞言,神色微暖。
底下一名官員頓時上前拱手:“陛下,回想當(dāng)年太子殿下可謂才智無雙,您交代他的政務(wù)他統(tǒng)統(tǒng)都處理得很好,實為表率,而今再看五皇子殿下亦有幾分太子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