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誰知道呢！”
李百戶臉色有點不好：“大人，如今都在猜，是魏千戶放跑的五皇子，他又是咱東廠的人……您說新君若是怪罪下來，咱們這些人……”
細(xì)柳隱約聽見刑房里有動靜，便問他：“刑房里是誰在審案？”
“是知鑒司指揮使馬山馬大人，”李百戶忍不住壓低聲音，“他從前還跟在那小曹掌印身邊，鞍前馬后的，別提多奉承了，曹督公一死，他臉就變了，如今為了向新君以示忠心，從昨兒晚上見過新君后，他便一直在刑房里審問魏千戶手底下的人，聽說折磨死了好幾個，也沒審出來什么�！�
按道理，李百戶本也是魏千戶的人，只是自細(xì)柳入東廠后，他便跟在這位女千戶面前比較多，但這會兒他仍舊免不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牽連進(jìn)去。
細(xì)柳看向刑房的方向：“馬山若要審你，先讓他來審我�！�
陸雨梧在都察院接受訊問整整三日，這三日以來，五城兵馬司封城搜捕逆賊姜變亦無所獲，建弘皇帝剛剛駕崩，大喪儀還沒過，姜變的失蹤令朝野上下一時兵荒馬亂，加之陸雨梧被枕戈營徐太皓親自捉拿，一時間，官場上無人不在懷疑針對前首輔陸證的一場清算開始了，從陸家人開始。
畢竟往常亦是如此，在趙籍之前的章忠文是被趙籍清算的，而趙籍又是被陸證弄倒臺的，如今陸證沒了，是否意味著新君乃至新任首輔亦有一番清算的大動作。
身在桂平的陸玉圭最先遭殃，大喪儀還沒結(jié)束，新君還未正式繼位，便令人清查陸家，陸長圭家里兒孫多，是非也多，沒了首輔陸證這個大靠山，那些陰私如雪片似的被送入內(nèi)閣，又送至新君案頭。
如今滿城風(fēng)雨，多少人暗自唏噓，那么大一個陸家，說倒，也就倒了。
干元殿中，姜寰一身素服，臉色陰沉，他一腳踹倒了面前的馬山，馬山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又趕忙跟烏龜翻蓋兒似的，一下又趴回去：“請新君息怒！那姓魏的行事周密，又肯自己替五皇……
不，逆賊，他又肯替逆賊去死，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又對他忠心，哪里肯多交代一分呢？”
“對他忠心？”
姜寰冷笑：“那朕是什么？馬山，哪怕是鐵桶似的詔獄，朕的好五弟也能逃得出去，他還真是有本事，你說是不是？”
馬山哪敢應(yīng)聲，滿頭冷汗直冒。
姜寰厲聲：“滾出去！”
馬山忙不迭地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滾了出去。
姜寰氣得不輕，胸膛起伏著，在殿中走了幾個來回：“除了那個姓魏的狗東西，一定還有其他人在這件事中……”
“您還是想說，”
在旁一直一言不發(fā)的鄭鶩忽然開了口，他抬起臉來，“陸雨梧，是嗎？”
姜寰看向他，雙眼略微瞇了一瞬，像想起來什么似的：“朕怎么忘了，他不單是姜變的好友，還是你的好學(xué)生。”
“可是怎么辦呢？”
姜寰神色冰冷：“護(hù)龍寺一事，總要有一個人來給父皇一個交代，不是嗎？”
“可臣以為，這個人不該是他。”
鄭鶩忽然俯身下跪，他再抬頭，迎著新君陰晴不定的目光，說道：“他并不負(fù)責(zé)護(hù)龍寺工事，僅僅只是調(diào)停矛盾而已，何況在都察院三日，他亦未承認(rèn)一字，無論如何，請您息怒，此人——不該殺�！�
“臣七年前便已不是他的老師了，故而今日所言，絕非是袒護(hù)學(xué)生，”鄭鶩俯身，一雙眼盯著光可鑒人的地磚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先帝駕崩，而您即將繼位，這個時候若無十足的證據(jù)治罪陸雨梧，只怕難以服眾，何況還有先帝生前密旨在，此密旨除臣以外，還有蔣牧知曉，并非密不透風(fēng)，請您三思�！�
大喪儀持續(xù)二十七日，在此期間，皇二子姜寰在大行皇帝靈前繼位，并遵從孝道次年改元，如今仍稱舊年號。
陸雨梧被關(guān)押在都察院中二十余日，每日訊問不斷，不容任何人探視，直至三月中旬，新帝下詔，陸雨梧擔(dān)欽差之名，有負(fù)先皇重托，判流放西北密光州。
此詔一下，滿朝嘩然。
內(nèi)閣閣臣馮玉典登時跑到干元殿，新帝不肯見，他便跪在殿外求新帝開恩，沒多久便被蔣牧趕緊讓人給拉回了內(nèi)閣小樓里。
“馮秉儀！這個時候你去做什么？你想陛下也治你的罪嗎！”
蔣牧將人拽進(jìn)值房里，吼道。
“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老師唯一的孫兒被流放密光州嗎？！”馮玉典的眼眶陡然泛紅，他抓住蔣牧的衣襟，“那可是密光州……苦寒蠻荒之地，今日他去了，子放，我問你，來日我們要如何才能接他回來？”
蔣牧攥住他的手：“你若觸怒新帝，退出了內(nèi)閣，我們就更沒辦法了，不是嗎？秉儀，你若就這么被清算出去，才真的辜負(fù)了陸公，你……不明白嗎？”
馮玉典頹然地松了手。
他后退幾步，值房里忽然就那么靜了下來。
“秉儀，”
蔣牧心里也不好受，但他想起先帝那道密旨，他忍了片刻，說，“至少，雨梧那個孩子性命還在�！�
馮玉典的聲音艱澀：“密光州那樣的地方，他能捱幾年？蔣子放，你說，他能捱幾年？”
“他是陸公的孫兒，他一定……可以捱得住�！�
蔣牧一手攥緊了身后的案角：“何況，我相信如今的鄭首輔絕不會袖手旁觀�！�
這是新帝繼位后的第一道旨意，也是他燒起來的第一把火，烈焰熊熊，灼人至極，細(xì)柳從李百戶口中才得知這消息，便立即入了宮，而今東廠提督太監(jiān)換了人做，是新帝身邊的劉吉，司禮監(jiān)亦攥在了他手里，就連內(nèi)官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也不是曹小榮，而成了劉吉的親信，細(xì)柳輾轉(zhuǎn)一圈，才在御馬監(jiān)找到曹小榮。
曹小榮是主動退下來的，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另有其人，他在里面勉強(qiáng)打雜而已，今日好幾個宦官將他按在太平缸里欺負(fù)，細(xì)柳上去一頓拳腳，將那幾個宦官打得牙齒碎了一地，鼻青臉腫地跑了。
曹小榮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靠著太平缸坐：“干妹妹，你下手真重，那幫沒牙的小子今天晚上肯定只能喝得下稀飯了�！�
“你人緣那么好，怎么還是到了這種地步？”
細(xì)柳看著他。
曹小榮這才抬起頭，他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女子仿佛比印象里還要更加清瘦，也不知為什么，她白皙的頸項間青筋分縷，顏色有些不太正常，再看她那張臉，蒼白得可怕。
“從前有干爹在，所有人對我都是笑臉，如今干爹走了，自然就成了這副樣子，”曹小榮有些無所謂似的，他看著她，“你怎么好像病得更狠了？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細(xì)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陸雨梧的事，我原本還想問你一聲。”
曹小榮愣了一下，隨即抿了一下嘴唇：“我如今在御馬監(jiān)連個屁都不是，若不是我宣讀的先帝遺詔，只怕如今我都活不成了，多虧太后仁慈，劉吉便也留了我一條爛命，對不住了干妹妹，我如今沒用，幫不上你一點忙�！�
細(xì)柳搖了搖頭，俯身抓住他一只手，將他拉著站起來，而后道：“你遇到難處都可以找我，那幫東西再欺負(fù)你，你也來找我�！�
曹小榮怔怔的：“……我還以為，你從沒將我干爹當(dāng)成你干爹。”
什么你干爹我干爹的，細(xì)柳擰了一下眉：“你以為的沒錯，但你那么多補(bǔ)品沒白送，你人不錯，我承你的情，如此而已�！�
細(xì)柳沒再多說，轉(zhuǎn)身便往宮巷盡頭去。
曹小榮立在原地，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他用那尖銳陰柔的嗓子喊：“干妹妹！瞧你瘦的，我這下沒什么大補(bǔ)丸送你了，你自己多吃點肉補(bǔ)補(bǔ)！”
細(xì)柳沒理他。
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門，她起初走得很快，漸漸地又慢下來，直至雙足好像生了根似的，她定在原地，半晌，她茫然地抬起頭。
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要去哪里，才能見得到陸雨梧呢？
日光漸盛，詔獄當(dāng)中卻仍舊幽幽暗暗，馬山恭敬地將鄭鶩請進(jìn)去，慇勤指了指前面：“鄭閣老，陸公子就在里面，依照您的意思，卑職不敢有分毫怠慢�！�
鄭鶩點了點頭，沒幾句話就到了那道牢門前，里面那少年坐在一張矮桌前，一身單薄雪白的內(nèi)袍，沒有沾什么灰塵，這會兒正仰著臉，在看上面的那道窗，窗中有一片陽光落下來再他身上，他發(fā)髻還算整齊，只有鬢邊幾縷淺發(fā)凌亂。
“秋融�！�
鄭鶩喚他。
其他幾位大人立即識趣地退了出去。
陸雨梧轉(zhuǎn)過臉來，一見鄭鶩，他立即起身，這時鄭鶩方才看見他手腳都束縛著沉重的鐐銬，一動便森然作響。
“老師。”
陸雨梧戴著鐐銬的雙手勉強(qiáng)抬起來，作揖。
“他們……何時給你加的鐐銬？”鄭鶩望著他。
陸雨梧站在那片淡薄日光里，神情沉靜：“兩個時辰前從從都察院過來之后�！�
流放的旨意一下來，他便被從都察院押來的詔獄當(dāng)中。
鄭鶩好一會兒沒說話，他看著牢中的少年，大概一月的時間，他消瘦了許多，鄭鶩喉嚨動了一下：“今日吃飯了嗎？”
“吃了�！�
陸雨梧朝他笑了一下。
“吃了就好……”
鄭鶩胸口有些發(fā)悶，他知道陸雨梧是如何瘦成這樣的，起初新帝也不許他踏入都察院，就那么十幾日的工夫，陸雨梧在都察院日日受訊問，雖無人對他動刑，但他們卻在水米上下功夫，讓他餓，讓他渴，又加以暗室幽閉，以期能從陸雨梧口中得出什么答案來。
等到鄭鶩踏足都察院，陸雨梧的飲食即便恢復(fù)正常，哪怕不再將他幽閉在暗室當(dāng)中，他卻什么也吃不下去，哪怕吃下去一點，也會忍不住嘔吐。
直到這幾日，方才算好一些。
鄭鶩一手握住牢門：“秋融，老師答應(yīng)過你祖父，這輩子，他走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可以現(xiàn)在救你出來，不用流放密光州�！�
陸雨梧卻看著他：“陛下有什么條件？”
鄭鶩搖頭：“不是陛下，是先帝，先帝有一道密旨，相當(dāng)于是給你的一道免罪金牌，這密旨只有我與蔣牧知道。”
鄭鶩迎上他的目光：“如今的陛下只知道密旨，但他并未親眼見過，但據(jù)我所知，先帝曾親口與陛下提過，要陛下留你性命，因而陛下才會將你的死罪改為流放�？墒乔锶�，若我今日搬出密旨為你免了流放之罪，來日，你便不能入仕了�！�
密旨雖能免罪，卻也以“永不敘用”四字徹底絕了陸雨梧的入仕之路。
“孩子，你陸家陸長圭那一脈，陛下已打定主意要處置，只怕少不得是個處斬的下場，剩下來其他陸家人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終日，”鄭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但這些不是你祖父要你背負(fù)的，他們的死活與你無關(guān)，但我要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想，若我拿出密旨，從今往后，你便要離開燕京，再也不能回來�！�
窗中落下來的這一束日光里，灰塵粒粒分明，陸雨梧站在其間：“該死的人自然與我無關(guān)，但若要我看著其他無辜的陸家血脈也被朝中那些與我祖父作對慣了的人蠶食干凈，我做不到，何況那些人也絕不會放過修內(nèi)令�！�
“我答應(yīng)過祖父，我要擔(dān)起整個陸家�！�
陸雨梧雙手握著鐐銬間冰冷的鐵鏈：“您此時用密旨救了我，那些人也絕不會放過我，您又能護(hù)我到幾時呢？”
陸雨梧望著牢門外的鄭鶩，說：“老師，在您離開燕京的七年間，秋融已經(jīng)長大了，我此時免罪離開，將來就永遠(yuǎn)保護(hù)不了我想保護(hù)的任何人�！�
他忽然回頭，仰望那道窗，也不知道這間牢房朝向哪里，他總能聞到春花紛雜的香味：“樸蔌成蔭，則為人蔽。”
“老師，您就讓我走這條道吧�！�
他說。
鄭鶩驟然眼瞼泛酸，他胡須顫動幾下：“秋融，你等老師，流放不會太久的，老師……會想辦法。”
“老師，我自己也會想想辦法的�！�
陸雨梧蒼白的唇微勾。
細(xì)柳才出宮門就暈倒了，是宮門口認(rèn)識她的禁軍將她送回府里的，她反覆地發(fā)燒，頸間的血管鼓脹起來，半張臉頰快要被青紫的脈絡(luò)占據(jù)。
“因為陸公子的事，她不肯好好在府里養(yǎng)著，今日都暈倒在宮門外面了……”院子里，舒敖在大醫(yī)面前說道。
烏布舜有些沉默，好一會兒才說：“蟬蛻快死了�！�
細(xì)柳隱約聽見他們的聲音，她一時間睜不開眼睛，渾身的劇痛折磨得她不住地發(fā)顫，滿背都是冷汗，她忍不住蜷縮起自己的身體。
“蟬蛻是什么意思？你們干什么這副神情？”
驚蟄什么都不知道，但見他們這樣，他心里逐漸生出不好的感覺。
“驚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