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他忽然想起來,那么多年前,他在燕京參加春闈之時,曾是見過陸公一面的。
那本是很匆匆的一面。
“呂某慚愧……”
呂世鐸低下頭,眼含熱淚。
“呂大人不必如此,我相信我祖父沒有看錯人。”
陸雨梧說道。
他抬頭望了一眼門外煙雨,濕潤的雨氣迎面而來,他對呂世鐸笑了笑,說:“人都有掛礙,有不敢,大人您有,我亦如此,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選擇。”
“只是往后大人別做魚了,要做,就做暗流�!�
呂世鐸聽聞此言,抬頭撞見面前這位年輕的小陸大人那雙沉靜的眼,外面的雨聲清脆,呂世鐸又聽見他說:“您忘了白蘋洲,我忘了蓮湖洞,我們便是同道中人。”
呂世鐸胸中的血液像是被昨夜那場大火燒得滾燙,他恍恍惚惚的,釘在原地,這時門外一陣步履聲近了,很快響起那侍者陸青山的聲音:“公子,大醫(yī)說細(xì)柳姑娘的熱癥已經(jīng)退了。”
陸雨梧神光微動,他立即對呂世鐸俯作揖,道:“呂大人,請恕秋融失禮�!�
“啊?無礙,小陸大人快去……”
呂世鐸堪堪回神,眼眶還熱著呢,話還沒多說兩句,便見面前那道青色的身影如一陣風(fēng)般飛快掠出門去了。
呂世鐸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不及撐傘,便奔入雨幕當(dāng)中的背影,用力吸了吸鼻子。
細(xì)柳就在州署后衙的院子里,烏布舜與雪花他們都被舒敖帶了過來,陸雨梧快步入了屋子,只見細(xì)柳床前只有烏布舜在。
烏布舜聽見步履聲回頭,見是他,便笑了笑:“別擔(dān)心,她如今這副體質(zhì)特殊,很快就會恢復(fù)了,這也算是因禍得福。”
“……因禍得福?”
陸雨梧幾步走到床前,垂下眼簾看她。
細(xì)柳的呼吸平緩又輕微,似乎真如烏布舜所說,她沒有燒得面頰緋紅,此時在睡夢中也沒有擰著眉,應(yīng)該是不那么痛。
烏布舜嘆了口氣:“三年前你去了密光州,那正是蟬蛻從幼蟲變?yōu)槌上x的時期,但蟬蛻天生是傲慢的,它不能夠忍受人作為它的主宰,尤其是這種蛻變的敏感時期,它會用盡一切手段虐殺宿主,跟她同歸于盡,人只有戰(zhàn)勝它,才可以活命�!�
“所以,她戰(zhàn)勝了蟬蛻�!�
陸雨梧望著她的臉。
“不,不止如此,”烏布舜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是戰(zhàn)勝蟬蛻,并不會令它心甘情愿地將她所有丟失的記憶都還回來,她必須馴服蟬蛻。”
烏布舜抬手,指向細(xì)柳頸側(cè)那道蜿蜒的疤痕:“那天,她用一支簪子親手將劃下長長的一道口子,將蟬蛻釘在自己的肩胛骨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逼迫自己保持清醒,清醒地對抗它,馴服它,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在她之前,我從未見過真正馴服蟬蛻的人。”
“她馴服了蟬蛻,所以蟬蛻歸還了她所有的記憶,并且,成為長在她身體里的一副靈藥,無論是傷筋動骨,還是皮肉傷,她都會比常人恢復(fù)得更快。”
陸雨梧站在床前,一言不發(fā),烏布舜看了看他,隨后抹了一把自己頭上的熱汗,說:“驚蟄背上還有燒傷,我得去對面看看雪花他們有沒有用對藥�!�
烏布舜很快出去了。
這間房中一時靜下來,陸雨梧在床沿坐下。
細(xì)柳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她掙扎了很久,倏爾睜開雙眼,床邊坐著的人在她視線中由模糊而漸漸變得清晰。
他仍穿著那件青色的官服,像是被雨露打濕了,此時沒有戴官帽,烏濃的發(fā)髻不算很整齊,鬢邊有幾縷濕潤的淺發(fā)微蕩,他那雙黑沉的眸子像在看她的臉,又像是……在看她的頸項(xiàng)。
“沒撐傘?”
細(xì)柳開口,嗓音有點(diǎn)�。骸半y不成你記性也不好了?”
“嗯。”
他應(yīng)了一聲。
細(xì)柳微怔,她平靜地將他重新審視過:“你怎么了?”
陸雨梧卻低頭,將腰間那枚玉璜取下,隨即伸手握來她的一只手,細(xì)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識想要抽出來,卻聽他道:“圓圓,手掌�!�
細(xì)柳看著他,沒說話,但被他握住手腕的那只手到底還是舒展開手掌,下一刻,玉璜冰涼的底端印上她的手心。
他按了一下。
細(xì)柳抬起手來,只見掌心添了朱紅的顏色,像是兩個字,但因?yàn)橛耔险吹闹焐疤俣行┛床磺澹骸袄ァ裁�?�?br />
“昆吾�!�
他說。
陸雨梧看著她掌心的印痕:“很早以前,祖父就將這枚玉璜給了我,但有時他會讓興伯拿去,興伯再還回來,這底下就會有一層薄薄的朱砂,我不知道他做什么用,他也并不告訴我,我一直知道這底下刻著這兩個字,但我從沒去想過它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抬眼看向她:“你說,它應(yīng)該是什么意思?”
細(xì)柳聽他提起陸證,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將自己掌心里殘缺不清的那兩字看了一遍,她出聲道:“是貴重之石,是世間最利之劍。”
貴重之石以鑄劍,成世間最利之劍。
細(xì)柳看著陸雨梧,他濃密纖長的睫毛半垂著,半遮他眼底那副深邃的神情,他淡色的唇像是微彎了一下。
忽然間,他俯身來抱她。
細(xì)柳渾身僵硬,目光幾乎要盯穿上面素色的帳子,他濕潤的淺發(fā)輕貼她的面頰,那種輕微的癢意令她不知所措。
“你說得對�!�
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泠泠如磬。
昆吾,是世間最貴之石,亦是世間最利之劍,祖父雖死,而昆吾不死。
昆吾在,道不孤。
“陸雨梧,你……”
“疼嗎?”
他的聲音再度落來,打斷了細(xì)柳原本要說的話,她愣了一下,以為他在說她這一身傷,她正要說不疼,卻不防他的氣息輕輕掃過她的頸項(xiàng)。
那么近,忽然,一道微涼的,柔軟的觸感落在她頸側(cè)。
細(xì)柳睫毛顫動,雙眼大睜。
她渾身都緊繃起來。
那是一個很輕的吻,就落在她那道自頸側(cè)蜿蜒沒入衣領(lǐng)底下的陳舊疤痕上。
淡色的帳子外,是滿窗朦朧的煙雨。
谷雨(一)
窗外煙雨正濃,而帳中光線昏昧,他唇齒的溫度很冷,但氣息卻很灼熱,細(xì)柳下意識地繃直肩頸,她怔怔地望著淡青色的帳頂。
三年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模糊很多東西,她并不刻意去記得的事,想起來總是會有一種失真的感覺,她記不清劃下這道疤時的所謂疼痛,唯有那種將蟬蛻釘入肩胛骨之時的快慰讓她回想起來依舊覺得興奮。
蟬蛻妄想決斷她的生死,吃掉她所有的記憶,她卻不能忍受這種被掌控到死的感覺,無論她究竟被多少雙手推到如今這個地步,忘記自己是周盈時也好,以刀為名也好,她從不接受所謂既定的命運(yùn)。
至于疼嗎?
從沒有人這么問過她。
她記得那日,石壁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臉上,她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柏憐青,柏憐青以為她將什么都忘了,自顧自嘰里呱啦地說了好多話。
告訴她,她是細(xì)柳,是紫鱗山的新任山主,身上擔(dān)著拱衛(wèi)皇室的重責(zé),告訴她,她身上有一種蟬蛻之毒,在她之前能夠戰(zhàn)勝它的人寥寥無幾。
她是萬中無一的奇跡。
她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目光在石床上找了一圈,她的小冊子不見了,那支炭筆也不見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細(xì)柳自己知道,她不是萬中無一的奇跡,而是她習(xí)慣了在絕境當(dāng)中搏一條生路,因?yàn)橄胍钕氯ィ运挪粦峙滤劳�,不懼怕疼痛�?br />
但不懼怕,其實(shí)不意味著不痛。
她也許不是萬中無一的奇跡,但她一定是萬中無一的能忍。
外面濃雨沙沙,更襯帳中一片寂靜,他的呼吸這樣近,這樣清晰可聞,細(xì)柳回神的剎那,他已抬起臉來,那雙眼睛半垂,正在看她。
“我記不清了。”
她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
帳中又是一靜,只有外面的雨露一聲一聲惹人心煩,細(xì)柳被他注視著,他靜默地坐直身體,那目光云淡風(fēng)輕,卻寸寸掠過她的眉眼。
明明她的五官與從前分毫不像。
但陸雨梧此刻透過這陌生的皮囊,依舊窺見了那副故舊神魂,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時他們很小很小:“我記得……”
“什么?”
“兒時有一回你惹周世叔生氣,他打了你手心,你手都腫了,我問你,你卻說不疼,睡到半夜,卻偷偷起來翻柜子找藥,”陸雨梧想起那時蘢園中春花正盛,他經(jīng)常會跟著父親留宿蘢園中,“你找不到藥,讓我?guī)湍阋粔K兒找,還警告我不準(zhǔn)說出去�!�
那時的陸雨梧很不能理解這個姑娘為何在周世叔面前脾氣那么硬,挨了打也不肯吭聲說一句疼,如果不是他撞見她半夜起來狼狽地找藥,他還真以為她天生一副銅皮鐵骨,不知道疼。
幼時的短,被他放到今日來揭,細(xì)柳不由瞪他一眼:“難道要像你一樣,挨了打,就知道哭�!�
陸雨梧卻很輕地笑了一聲。
仿佛從前那個愛哭鬼根本不是他一樣。
他身后是淡青色的帳子,被窗外掠來的風(fēng)吹得如水波搖晃,他的視線再度落在她頸側(cè)那道蜿蜒的疤痕,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輕輕鼓動:“那么現(xiàn)在,還會疼嗎?”
他的目光如有實(shí)質(zhì),細(xì)柳很快想起那柔軟而冰涼的觸碰,她一下背過身,烏黑的長發(fā)滑落肩后,外面雨聲更急,敲打著檐瓦,她垂下眼簾,聲音似乎平靜:“不疼�!�
急雨遮掩不了驚蟄陡然拔高的殺豬般的叫聲,烏布舜大約正在處理他后背的燒傷,細(xì)柳聽著這動靜,她一手撐著坐起身:“我要過去看看�!�
陸雨梧不言,起身走到屏風(fēng)旁站定,轉(zhuǎn)過臉,細(xì)柳已經(jīng)掀被下床,他靜默地盯著她看了會兒。
誠如烏布舜所說,蟬蛻已經(jīng)成了長在她體內(nèi)的一副靈藥,哪怕阿赤奴爾岱再厲害,她所受的內(nèi)傷也并不算太嚴(yán)重。
她還能自如地行走。
細(xì)柳走到門邊,手才將隔門拉開一道縫,一件披風(fēng)忽然攏在她身上,她低眼,只見那雙筋骨漂亮的手正給她系衣帶。
他右手明顯有些用不上力,這樣細(xì)小的動作,他做得有點(diǎn)遲緩,但依舊給她系好了披風(fēng)。
寬闊的衣袖底下,他手腕露出半截細(xì)布,細(xì)柳忽然發(fā)現(xiàn),只是死了一個費(fèi)聰,她心中還是不痛快。
陸青山站在外面,撐開一柄黃油布傘,陸雨梧接了過來,扶著細(xì)柳往對面去,還沒進(jìn)屋子里,便聽見雪花疲憊的聲音:“大醫(yī)都給你把藥敷上了,怎么還叫�。俊�
“還是疼��!”
驚蟄聲音都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