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花若丹站起身:“周世叔愛玉,這玉蟾,是他親手雕刻,送給我爹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它哪怕是碎了,也得回到你的手里。”
花若丹知道此時不好再打擾她,正好此時近侍來請她去休息,她便輕手輕腳地出去了,外面濃雨彌漫,她在廊上回頭,只見房中細柳孤零零地坐在燈前,像入了定一般,紋絲不動。
天徹底黑透了,陸雨梧撐傘過來,只見房門開著,細柳靠在椅子上,一雙眼睛不知盯著哪一處在看,他走進去,她才終于有了點反應,那雙眼睛看了過來,一見是他,卻又有點發(fā)怔。
“怎么不吃飯?”
陸雨梧將傘靠在門邊,朝她走近。
“你是因為這個來的嗎?”細柳開口,嗓音有點干啞。
陸雨梧走到桌邊倒了一碗茶,又過來遞給她,隨后才在她身邊坐下來:“花若丹與你說了什么?我本以為你見了她會高興�!�
“那你呢?”
細柳手中端著茶碗:“你再見姜變,心中高興嗎?”
陸雨梧聞言,沉默了片刻,說:“你是不是知道,他跟我在密光州待了一年?”
細柳沒有否認。
紫鱗山的帆子無孔不入,只是密光州那樣的地方,卻是因為陸雨梧到了那兒,帆子才會去那兒。
“那你知不知道,在羅州的時候,是他來救我,我的左手才得以保全?”
細柳默了一瞬,說:“我不知道�!�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醒過來,他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被人弄成了殘廢。
“那個時候我問他,他在詔獄里說的小人物是誰。”
陸雨梧摸著手腕包裹的細布:“他告訴我,是譚應鵬�!�
“是他故意畫錯輿圖,引我滯留堯縣,因為侯之敬是我祖父的門生,我在堯縣,侯之敬一定會到堯縣,而他那時出現(xiàn),也根本不是湊巧,是他故意為之�!�
陸雨梧垂下眼簾,他淡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殺譚應鵬,是為了嫁禍當今皇上,折損侯之敬這枚將棋�!�
“我本該早有察覺的�!�
他說。
“你當他是好友,自然信他,不肯疑他�!奔毩f道。
“他從前并不這樣,那時太子還在,他尚是個十幾歲少年,跑出宮來,誤入我的書齋,”陸雨梧有些出神,“那時他跟我說,他不想做什么皇子,想去浪跡天涯,他寧愿看遍山川,也不想看宮里的碧瓦紅墻�!�
“太子一向與他親近,太子在時,他從不擔心自己的處境,太子死后,我知道他若不爭,便只能等死,所以我從不覺得他的爭有任何不對,只是,他怎么可以因為爭權(quán)奪利而不將守邊大將的性命放在眼里?”
“那不是爭,那是兒戲�!�
陸雨梧轉(zhuǎn)過臉來:“他將除他以外的人的生死都當成了兒戲,這讓我覺得他很陌生,他不該是我認識的那個姜修恒�!�
“皇權(quán)爭斗,本就是比誰的心眼小的過程,他們越斗,心胸便越是狹隘,狹隘到只能放得下那把龍椅,而在那龍椅底下多少枯骨,也不過都是踏腳石�!�
細柳徐徐說道。
陸雨梧看著她,忽然就安靜下來。
細柳與他相視一瞬,她將茶碗放到案幾上,又看見那淡藍手帕上碎成兩半的玉蟾,以及當中的紙片,她干脆將東西一把塞給他:“這東西,你替我收著�!�
陸雨梧低眼,隨即伸手將那當中的紙片拾起來,只匆匆看過一遍,他便立即抬起頭來望向她:“太子果然過問了當年那樁案子,周世叔他……”
“太子讓他不要再查,但他卻說什么‘臣不受’�!�
細柳扯唇。
“當時出了鐘家那樁事,我想周世叔已經(jīng)是進退兩難,案子查到那個地步,忽然發(fā)現(xiàn)先帝或許本就知道這一千萬兩銀子是虛報,他就應該明白自己已經(jīng)犯了先帝的忌諱,陳宗賢更是不會放過他,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欲加之罪�!�
陸雨梧輕聲說道。
“我也是這么想的,無論那一千萬兩銀子到底是不是虛報,卻是實打?qū)嵉匮a了軍費的缺口,”細柳像是陷入久遠的回憶,她緊緊地攥著椅子扶手,“他讓侯之敬救我,也許是他自己早就做好了萬劫不復的準備�!�
只是后來侯之敬迫于上面的壓力,又要將她生生按死在南州的絳陽湖里。
夜雨淋漓,忽然間一只冰涼的手探來,握住她的手。
細柳看著他的手,努力壓下眼眶里的酸澀,說:“陸秋融,你要替我好好保管,我回來之后會找你要。”
“我會好好保管�!�
陸雨梧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止是這個,還有蘢園的鑰匙。”
細柳一下抬眼,望向他。
燭火閃爍,映照他蒼白而秀整的面容,他說:“圓圓,你的家還在,我會等你,等你回家�!�
這一瞬,細柳眼中驟然水霧模糊。
原來,她的家還在。
原來,還有人一直在等她回家。
夜將明,燭臺上只剩一截殘蠟將熄未熄,外面雨停了,細柳一夜未眠,將自己的包袱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了身衣衫,整裝待發(fā)。
才要俯身吹蠟燭,外面忽然傳來一名帆子的聲音:“山主,燕京傳信,左護法說陸雨梧未死之消息已經(jīng)傳入燕京,陛下盛怒,要您立即回京受審,給出一個交代�!�
柏憐青沒用紫電,卻正說明皇上對細柳已經(jīng)起了殺心。
這消息不是絕密,自然紫鱗山五湖四海的分堂都知道了,如今所有人都在等著山主細柳的反應。
如今的紫鱗山,山主之令,才是他們最應當聽從的命令。
“我寫一封信,你讓人帶回去送到宮里�!�
細柳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轉(zhuǎn)身回到桌前,找來筆墨,隨意磨了幾下墨條,蘸了蘸便在紙上落筆:
“殺了,沒殺死,太難殺了。”
谷雨(三)
今日天晴,清晨淡薄的日光靜默地曬干滿城的潮氣,運送輜重的兵馬已在城門口整裝待發(fā),呂世鐸與何元忍都來送行,此二人并不知紫鱗山,只曉得細柳乃是東廠唯一一名女千戶,呂世鐸朝她作揖:“細柳姑娘,此去道阻且險,這些軍糧乃是西北將士的命,亦是我等汀州官員的命,我等皆懸命于此,唯盼姑娘平安抵達西北�!�
“呂大人放心,這些軍糧即日起也是我的命,”細柳朝他俯身回禮,“只要我還有命在,就一定會將軍糧送到西北大將軍譚應鯤的手中�!�
而站在呂世鐸身邊的何元忍此前從未聽說過什么女千戶,還是呂世鐸告訴他說這女子乃是原先的東廠提督曹鳳聲義女,他是個粗人,沒那么多禮數(shù),接過話來便道:“我昨晚去獄中試了試那個達塔蠻人的功夫,我胸口被他錘得現(xiàn)在還疼呢,若不是呂兄親口說的,我還真不敢信你一個女子竟然可以將那么一個野蠻的家伙生擒。”
何元忍說著,揉了揉胸口,抬頭瞥了一眼混在輜重隊伍中的一個囚車,那阿赤奴爾岱跟他打了半夜,如今被鐵鏈捆著手腳,靠在囚車里,鼾聲如雷。
“硬拚蠻力,我當然贏不過他,但我比他不要命�!�
細柳淡淡說道。
何元忍心中有點遺憾沒親眼瞧見那一戰(zhàn),他朝細柳抱拳:“何某一朝得見姑娘,往后再不敢小瞧天下女子�!�
他毫不掩飾他這般武癡的單純欣賞。
呂世鐸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何元忍不明所以,見呂世鐸抬了抬下巴,他便順著呂世鐸的目光看向那位身著青色袍服的小陸大人。
何元忍很茫然。
咋了?
呂世鐸忍不住想翻白眼。
細柳沒在意他們兩人之間的小動作,抬眸望見何元忍背后,依舊作隨從打扮的兩人,長巾遮掩了他們半張臉,細柳半分眼神都沒落在姜變身上過,只是對上花若丹那般關(guān)切的目光,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算作回應。
細柳轉(zhuǎn)身,往濕潤的霧氣里走了幾步,隨后停下,身后很快一陣步履聲臨近,她垂著眼簾,看見身側(cè)那人青色的衣擺。
“你帶上他,路更難走。”
陸雨梧的視線落在那囚車中的蠻人身上。
“紫鱗山在達塔王庭花費了多少年才真正安插進去眼線,今晨送來的赤火,便是一個訊號,達塔王庭一時不能突破大將軍譚應鯤的防線,他們急了,所以才有這阿赤奴爾岱秘密潛入大燕攪亂東南,但達塔王庭未必只下了東南這一步棋,先帝在時便有軍中內(nèi)鬼的傳言,只是譚應鵬死后,這潭水就平靜了下來,誰也沒再說什么內(nèi)鬼的話�!�
今晨一封赤火從西北邊關(guān)送至細柳手中,那是從達塔王庭傳出來的消息,達塔王庭吃了敗仗,卻仍準備在萬霞關(guān)集合更多的兵馬,像是要準備謀劃什么。
細柳側(cè)過臉看向他:“可倘若真有內(nèi)鬼呢?那會不會就是達塔王庭除東南以外的第二步棋?他們想要改變戰(zhàn)局,自然無所不用其極,我?guī)О⒊嗯珷栣吠呹P(guān)去,關(guān)鍵時刻,他可以是個籌碼,亦可以是個肉盾,怎么算也不虧�!�
可這些的前提是,她可以平安抵達西北邊關(guān)。
陸雨梧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望著她。
細柳對上他的目光:“你不信我可以將這些軍糧送到西北?”
“我信�!�
濃而長的眼睫底下,是那雙平湖般的眸子,他出聲:“無論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可以做得到�!�
他的神情太過專注,細柳不由一怔,兩人之間忽然靜默,耳邊唯余風聲。
“走了�!�
細柳說道。
隨后她往前走了幾步,抬手正欲下令,卻忽然被一把攥住手腕,往后一拽,她踉蹌后退,后背撞入一個懷抱。
馬兒嘶鳴著,許多雙眼睛都看到這樣一幕。
細柳感覺到他下巴抵在她肩頭,側(cè)臉微涼的皮膚貼著她的耳廓,她忽然想起燕京那夜,那時她以為自己快死了,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救他。
那夜山野間,他也曾這樣擁抱她。
嘴里說著要聽她的話,轉(zhuǎn)過身卻走了一夜的山路,回到燕京城中自投羅網(wǎng),去領(lǐng)受一個欲加之罪。
“圓圓,周世叔出事之后,我找不到你,那時我便在想,哪怕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大海撈針,我也要找到你。”
他的聲音很近,就在耳側(cè):“但再見你,我卻又覺得我其實不用那么計較什么一輩子,就像在堯縣你我相遇那樣,你我同在一條道上來回走,總有一日,是要重逢的�!�
無論她是細柳還是周盈時,她始終在走自己的道,而在這條道上,他從來都是同路人。
濕潤的晨風拂面,吹動細柳耳邊的淺發(fā),她喉嚨微動,卻問:“我爹的尸首,是你收殮的嗎?”
馴服蟬蛻,找回記憶的那天,她就去看過她父親的墓碑,父親當年死在汀州,尸骨卻被運回了京郊安葬,因為燕京才是周昀的家。
細柳打聽過,但沒人說得清到底是誰將周昀的尸骨運回京城安葬的。
“是。”
那不是份明快的記憶,那是年幼的陸雨梧第一回
見識什么叫做人間的風雨變換不過一息而已,他能理解父親陸凊怕給祖父惹麻煩而不敢為友殮尸,但他還是仗著年紀小,學著圓圓一樣任性,掏空自己十歲以來所有的壓祟錢,請了一幫要錢不要命的人收殮周世叔以及周家家奴的尸骨,又將他們運回京城。
細柳眼瞼微顫,淚意乍涌,但她強忍著,聲音也足夠平靜:“陸秋融,謝謝�!�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