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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節(jié)

    孟蒔與譚駿被毒死在獄中,這是昨日才從汀州送抵燕京的消息,而今日,參呂世鐸與陸雨梧的折子就擠滿了鄭鶩的案頭。

    “還有那何元忍!”

    王固真可謂老當(dāng)益壯,一個人慷慨激昂地說了這么久也不嫌累:“撫臺的話他不聽,藩臺的話他也不聽,如今蕭祚正領(lǐng)著人圍攻南州,而他何元忍卻像是在汀州生了根,愣是緊貼著呂世鐸跟陸雨梧兩個,不肯挪動一步!”

    末了,他沉聲道:“我要參這三人結(jié)黨!”

    結(jié)黨這等重罪,便這么輕易地被他吐出口,蔣牧眉心一跳,議事廳中先是一陣死寂,隨后便是馮玉典倏地一下站起身,他指著王固的鼻子罵道:“結(jié)你娘的黨!”

    王固瞪圓了眼:“你,你……”

    蔣牧擰起眉頭,抬手往下按了按:“好了!秉儀你坐下!內(nèi)閣廷議,你口出穢語,成何體統(tǒng)!”

    馮玉典卻沒坐下去,而是冷冷一笑:“我這嘴里罵臟的人,好歹是堂堂正正地罵了,比不上有些人心里臟,什么齷齪的東西都裝在那里頭,都漚得爛了臭了,那才是真臟!”

    王固被氣得一口氣提上去竟然有點下不來,那胡伯良看他有點站不住了,連忙上前去搭了把手扶他坐下,王固將頭上的官帽一把摘下來往案上一拍,他靠著椅背,胸膛起伏著:“鄭閣老!”

    他驀地將目光移向鄭鶩:“這三人在汀州的所作所為,如今非我王固一人不解,您與蔣閣老可以按下我的折子,但那么多官員的折子,你們也要繼續(xù)按著嗎?悠悠眾口不是這么堵的!哪怕沒看見折子,陛下就不知道了嗎!”

    內(nèi)閣廷議不歡而散,王固被馮玉典氣得不輕,連出去都是讓人扶著走的,路上還多吃了幾粒清心丸。

    鄭鶩回了值房,這段時日他一直宿在這兒,家也沒回過,不過那也就是個宅院而已,他沒有妻兒,父母也早亡,回了家,也是孤身一個而已。

    沒一會兒,蔣牧跟馮玉典進(jìn)來了,堂候官奉了茶進(jìn)來,很快便退了出去,那道門合上,蔣牧端著茶碗,率先打破寂靜:“這并不只是王固自己的意思。”

    王固今日所言,還有擺在鄭鶩案頭的那些參呂世鐸,參陸雨梧,參何元忍的折子,都是在告訴他們什么是圣意。

    王固背后,是陳宗賢。

    而陳宗賢背后,則是當(dāng)今皇上。

    若沒有皇上的授意,參這三人的折子不會這么齊整,這么多。

    “鄭閣老您拖了三個月,皇上還是不肯放過雨梧�!�

    馮玉典神情凝重。

    “陳宗賢知道雨梧是鄭閣老唯一的學(xué)生,從當(dāng)初將雨梧的死罪改為流放密光州的時候,陳宗賢就明白鄭閣老不會不管雨梧,”蔣牧近乎犀利地撕破今日這事的表象,一刀剖開底下的深意,“可因為五皇子姜變與雨梧之間的關(guān)系,皇上一直對雨梧心有芥蒂,所以雨梧就成了鄭閣老與皇上之間的隔閡,陳宗賢不放過雨梧,便是在利用他離間皇上與鄭閣老,如今鄭閣老拖下來這三個月,已經(jīng)讓皇上很是不滿,再拖下去……鄭閣老,咱們恐失圣心啊�!�

    值房中靜了好久,鄭鶩靠在椅背上,眼下盡是一片倦怠的青,他望著房梁上,總算開了口:“陳宗賢他們殺孟蒔和譚駿,便是要將這案子變成無頭的懸案,讓秋融和呂世鐸有口說不清,但我難道就要這樣放棄秋融嗎?他是我親手送去汀州的,是我親手送他去替他祖父親自料理那些爛根,我們這些老的,難道要為了自保,將那么年輕的后生給推出去嗎?若他也死了,那么將來誰還敢去碰慶元鹽政?”

    “子放,你與我都知道,當(dāng)初先帝傳位當(dāng)今皇上,是因為他本是一張白紙,他足夠聽先帝的話,如今是風(fēng)雨交加的亂世,但先帝與陸公已經(jīng)給出了一劑治世良方,哪怕皇上在位不能有什么大的作為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先帝不許他動的,他穩(wěn)住手不動,就什么都無所謂,皇上至今也沒有動修內(nèi)令,便是因為他還謹(jǐn)記先帝的遺言,可若是有一日,他在那個位置上待得久了,把什么都忘了呢?”

    蔣牧沉默著,他當(dāng)然明白先帝的中庸之道,這也是太子姜顯死后,先帝心中唯一的選擇,當(dāng)今皇上如今沒動修內(nèi)令,可并不代表那些因陸證而唾棄修內(nèi)令,永遠(yuǎn)蠢蠢欲動的人不想拔除修內(nèi)令。

    皇上雖聽先帝的話,但陳宗賢之流越是渴望皇上偏向他們,皇上就越是能夠體會到那種將百官,將天下攥在手里的感覺。

    鄭鶩徐徐說道:“皇上想做漁夫心切,陳宗賢他們也就順勢而為,幫著皇上在朝廷里培植新的勢力,先是那個韋添裕,可韋添裕實在不中用,后來又是新上任的安隆總督,可那安隆總督也沒有擋住蕭祚那些反賊,如今則是那白若卿,他是王固的門生,是陳宗賢的黨羽,白蘋就算是剿反賊,也不肯讓旁人插手進(jìn)去,皇上欽定他白若卿的時候,我們就該明白,圣心,已經(jīng)不在我們這邊了。”

    “但我總覺得不該只是因為雨梧,皇上如今偏信王固與陳宗賢之流,一定還因為什么……”

    但蔣牧一時間,又想不通其中的關(guān)竅。

    “難道不是因為皇上心中有懼?”

    這時,馮玉典忽然淡淡吐出一句。

    一時間,鄭鶩與蔣牧都將目光落在他身上,蔣牧擰著眉頭,低聲道:“秉儀,不要胡說�!�

    馮玉典卻扯了扯唇:“是我在胡說嗎?外面?zhèn)餮杂萦遥┤兆油豕趟麄冇挚偸敲懔肆庾ノ业腻e處,而皇上呢?連見也不想見我……你們說是因為什么?會是因為,我原來是東宮詹事嗎?”

    “馮秉儀……”

    蔣牧有點頭疼,他不知道馮玉典究竟哪里來的這樣大的膽子,人還在內(nèi)閣小樓里,就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流言總歸是流言,你不要妄自揣測!”

    “我此時所言,皆出肺腑�!�

    馮玉典卻站起身來,對著鄭鶩與蔣牧兩個作揖又道:“我曾做過東宮詹事,這是抹不去的事實,皇上要揣測,便揣測我一個人好了,我馮玉典絕不能牽連二位!”

    他說著便要走,蔣牧連聲喚他也沒讓他停下開門的手,外頭大片的秋陽籠罩進(jìn)來,馮玉典一腳踏出去,又忽然停住,回過頭來:“今日我出去了,往后無論我老馮做什么,都不與二位相干!”

    蔣牧看著他離開,外面廊上日光明亮又刺眼,他心中忽然突突地跳,嘴里喃喃了聲:“這個老馮……”

    過了秋分,便是寒露,東南來的消息如雷霆炸響整個燕京朝堂。

    “白若卿手里握著整整十萬兵力,怎么還能讓蕭祚那些人攻破了南州?”

    “慶元巡撫的奏報上不是說了么?是那蕭祚不知哪里來的那樣大的財力,一路走,一路撒銀錢收買那些災(zāi)民一塊兒跟著造反,要是有不愿意的,他就動手屠戮鄉(xiāng)里,南州城邊上的村鎮(zhèn)中凡是老弱,都被他屠盡了,年輕的也都跟著他造反了,如今他們的人數(shù)哪里還是原先的七萬呢?”

    “難道不是那白若卿輕視蕭祚,貪功冒進(jìn),才入了人家的套,弄丟了南州城么!”

    “我就說那白若卿沒有領(lǐng)兵的本事!如今竟讓反賊踏平了南州城,這真是莫大的恥辱!”

    百官吵吵嚷嚷的,坐在龍椅上的姜寰臉色泛著不正常的薄紅,他還發(fā)著熱癥,但因為出了這樣的大事,便不得不強撐著過來上朝。

    起初他沉著臉,一言不發(fā),任由百官去吵,直至聽見雜聲中這樣一句,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驀地開口:“你們早知白若卿沒有領(lǐng)兵的本事,如今南州城被蕭祚攻破,皆怪朕用人不明是不是?”

    一時間,金鑾殿中鴉雀無聲。

    百官反應(yīng)過來,連忙俯身下跪,聲音此起彼伏:“臣不敢!”

    有人抬起頭來,說道:“是那白若卿辜負(fù)了皇上的一片用心!此人當(dāng)殺啊皇上!”

    “是啊皇上!白若卿竟然讓那幫反賊破了南州城,他這是罔顧朝廷顏面,辜負(fù)陛下圣心,當(dāng)殺!”

    “白若卿當(dāng)殺!”

    姜寰一手撐在膝上,底下的臣子們都在說著白若卿辜負(fù)圣心的話,他臉色稍霽,沉聲道:“白若卿的確當(dāng)殺,朕要卸了他的總督之職……”

    “大樊急報!”

    外面忽然傳來這樣一道嘶喊的聲音,那是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劉吉趕緊令宦官將人帶上殿來,那軍士風(fēng)塵仆仆,嘴都干裂了,一身陳舊的血污,屈膝跪下去:“大樊急報!逆賊姜變在大樊舉事,以,以……”

    金鑾殿上百官無不聞之變色,鄭鶩眉頭攏起,而御座之上,姜寰更是一下傾身,那雙眼睛緊盯住那傳信的軍士:“什么?”

    “以為先太子姜顯討回公道為由,討伐,討伐今上……”

    那軍士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脫了口。

    “什么?那逆賊怎敢用這樣的名義?”王固往前邁了幾步,“莫非是聽了些不著邊際的流言,便隨便拿來利用?”

    “不是……”

    那軍士吞吞吐吐。

    馮玉典卻忽然上前幾步,他步子太快,蔣牧一時沒有拉住他袖子,便看他走到那軍士面前,低著眼睛注視那軍士,沉聲:“講!”

    “逆賊手中有先太子密信,逆賊聲稱先太子背疽復(fù)發(fā),并非偶然,而是陳宗賢與……”

    軍士實在不敢說出那兩字,他抖著嘴唇說不下去。

    ……什么密信?

    姜寰瞳孔微縮,他撐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攥。

    “胡言亂語!”

    王固冷聲道:“這不過是逆賊謀反的借口罷了!先太子早有背疽之癥,若他背疽復(fù)發(fā)并非偶然,難道太醫(yī)院看不出嗎!什么密信,我看都是那逆賊偽造的!”

    馮玉典卻看著那軍士:“你可還有話沒說完?”

    軍士俯身叩頭:“大樊總督謝憲已歸附逆賊,大樊巡撫,布政使皆為謝憲所殺,如今整個大樊……已落入逆賊手中!”

    謝憲這個名字一說出來,滿朝百官俱驚。

    誰都知道,此人原先乃是先太子身邊的人,先太子去后,謝憲傷心過度幾欲辭官,但先帝念在他對先太子的忠心,便將他派去大樊做一省總督。

    那可是大樊,就在崇寧府的邊上,隔開永西邊境,是地處崇寧府的燕京對西北方向最大的一道防線。

    若密信是假,那么謝憲怎會歸附那逆賊姜變?

    一時間,百官心中各有各的驚懼,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御座上的那位永嘉皇帝,而姜寰看著那一雙雙望向他的眼睛,總覺得他們眼中充滿懷疑。

    他臉上因熱癥而起的薄紅消散,變得青白交加。

    “那謝憲定然早有反心!先太子不過是他與逆賊姜變的借口!”王固朗聲道,“他們居心不良,本不能取信于天下!”

    一時間,諸多附和之聲響起。

    但姜寰卻好似根本沒有聽見他們的聲音似的,他垂著眼簾,喚了聲劉吉,那劉吉立即會意,上前幾步,扯著尖利的嗓子道:“來啊,把人拖下去!”

    外頭的禁軍進(jìn)來,立時將那從大樊千辛萬苦過來傳信的軍士制住,那軍士驚慌極了,嘴上又開裂,滿是血口子:“皇上!皇上饒命!”

    鄭鶩眉心一跳,正要上前一步,卻聽馮玉典忽然高聲:“陛下!”

    馮玉典壓住禁軍要將那軍士拖走的手,抬起頭來:“此人好不容易將消息傳回燕京,不知陛下因何要處死他?”

    “馮閣老,此為圣意!”

    劉吉擰眉提醒。

    馮玉典卻沒有松手,他根本不理那么個閹貨,而始終望著皇帝:“他傳信有功,沒有罪,陛下為何要處死他?”

    金鑾殿上,除了他的聲音,其他人幾乎死寂,誰也不知道這位馮閣老為何在這個當(dāng)口頂撞皇上,鄭鶩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立即要上前去拉馮玉典,卻忽然被馮玉典抬手指著:“鄭閣老!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什么!”

    “出身東宮的謝憲早有反心,”

    馮玉典看鄭鶩不動了,他又將手按回那軍士肩上,“那么做過東宮詹事,又與謝憲相熟的我到底有沒有跟他一樣的反心!”

    蔣牧眼瞼抽動,他頭皮發(fā)麻:“馮秉儀!你失心瘋了么!誰疑你了?這金鑾殿上,到底誰疑你了!”

    此時,御座之上,那道看似沒有多少波瀾的聲音忽然落下:“你何不自己說,這反心,你是有還是沒有?”

    蔣牧連忙站出來作揖:“陛下,馮玉典他病還沒好……”

    “我病好沒好,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蔣次輔來說!”馮玉典冷冷地打斷他,隨后他對上姜寰的目光,說,“陛下,臣沒有反心。”

    蔣牧方才松了一口氣,卻又聽馮玉典道:“可陛下信么?”

    蔣牧的心一瞬又吊到了嗓子眼。

    馮玉典明明他一貫是個急脾氣,可今日蔣牧看他卻不一樣,他的神情平靜極了,殿外逐漸有了淡薄的日光,點綴在他那身緋紅的官服上:“陛下怎么肯信呢?您總是有十二萬分的疑心,平叛羅州的欽差,臣定的人選您不滿意,一定要韋添裕去做那個欽差,可是韋添裕做了什么?羅州百姓至今還在水深火熱當(dāng)中,東南原本不止這些兵力,是皇上您一定要抽調(diào)兵馬去安隆,是皇上您一定要臨陣換將……”

    “住口!馮玉典!”

    王固幾步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你如今是在怪陛下嗎?難道不是那些人有負(fù)圣恩?是他們辜負(fù)了陛下的期望!”

    王固就是這樣,總是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攻訐他們這些人的時刻,一抓住話頭就會干勁十足地?fù)渖蟻�,不撕咬得滿嘴是血,絕不回頭。

    但馮玉典卻一反常態(tài),并不與他嗆聲了,他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王固,這樣的神情令王固臉上表情一僵,連抓著他衣襟的手也沒那么用力了。

    馮玉典想起那日內(nèi)閣廷議上胡伯良說過的那番話,他拿住王固的手,一把拽開,緩緩道:“我這些天想了想,在你們很多人眼中,百姓似乎真的跟狗沒什么兩樣,哪怕不用肉湯,只用根骨頭釣著,他們就算饑腸轆轆地活,但只要能活,他們便不會有任何反心�!�

    “可你以為,你王固就不是狗了嗎?”

    馮玉典看著王固陡然難看的臉色,他笑了一聲:“百姓純良,而你才是那種會咬人的狗,但你今日在這里為你身后那個人沖鋒陷陣,可能想過你自己又能是個什么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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