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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節(jié)

    陸雨梧右手指骨繃緊,低首咬住腕部細(xì)布的一端,用力將細(xì)布與左手中的劍柄綁在一起,濕潤的雨露落在他凌亂的發(fā)髻,順著鬢角往下。

    一名反賊一刀砍來,他側(cè)身避開,挽劍橫擦過那人頸項(xiàng),劃出一道血口子,那人倒下去,然而又有人撲上來。

    陸雨梧不知自己殺了多久,這場雨始終不肯停,反賊的叫囂聲,拚殺的嘶喊聲,急雨的雜聲,渾濁不堪。

    “誰先砍下陸雨梧的頭顱!老子賞他做大將軍!”

    魯林忠舉起刀來,大聲喊道。

    山呼海嘯般的應(yīng)和聲響起,反賊們攻勢更猛,陸青山與一眾侍者立即將陸雨梧圍護(hù)在中間,明瑞生亦領(lǐng)著帆子又圍了一層。

    濃雨中隱約響起一段尖銳而詭秘的調(diào)子,那是竹哨的聲音,沒有人察覺到它,除了明瑞生,他猛然抬起頭,雨水砸進(jìn)他眼眶,他卻看見一只低飛的鷹:“山主來了……”

    他喃喃著,猛地聲音又振奮起來:“山主來了!”

    陸雨梧一瞬抬眼,城門處,整齊的馬蹄震顫地面,很快一路軍容整肅,身披寒鐵甲衣的騎兵揚(yáng)蹄踏過無數(shù)反賊的身軀,手持長戟揮出,刺倒一片反賊,他們很快分為兩路,露出緊跟其后的弓騎兵。

    利箭齊發(fā),連珠射出,又是一片反賊倒下去。

    一時間,也不知是不是他們這般整肅的軍紀(jì),還是他們手中的弓箭,竟引得反賊心生驚慌,忙往兩邊躲去。

    弓騎兵之后,是那騎馬而來的紫衣女子。

    在她身后,則是一個黑衣少年。

    大雨如瀑,女子腰間銀飾雪亮,手中雙刀抽出,雙足在馬鐙上一個借力,便飛身而起掠過重圍,雙刀鋒刃一轉(zhuǎn),幾乎沒有人真正看清她的招式,她每一刀卻都精準(zhǔn)地擦過一名又一名反賊的脖頸。

    尸體接連倒下去,便成了一條血路。

    她落至陸雨梧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拉著他飛身掠上瓦檐,急雨打在身上,臉上,她很快帶著他旋身下去落在馬背上。

    弓騎兵利箭開路,二人萬軍中過。

    馬兒一聲嘶鳴,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城門奔去。

    “細(xì)柳!”

    驚蟄喊道。

    “你別跟來�!�

    細(xì)柳卻只丟下一句。

    “不能讓那陸雨梧跑了!追!給我追!”

    那魯林忠心中記掛大哥血仇,一聲令下,半數(shù)反賊急忙撲出城去。

    馬蹄踩踏濕潤的地面,激起水花不斷,陸雨梧近乎失神地望著前面這個女子的后背,冷雨撲在他臉上,良久,他才啞聲喚:“……圓圓?”

    他像是沒有力氣了,手臂上接連幾道傷口,方才脫離亂局,他便怎么也抬不起來了,細(xì)柳一手往后,摸到他的右手,用力往前拽著環(huán)在她腰間,她沒有松開,側(cè)過臉,后面是緊追不放的反賊。

    她抬起眼,只看清他半張沾血的側(cè)臉:“陸雨梧,聽說你殺了臨昌王?你讀圣賢書,不知道什么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嗎?”

    “你知道?”

    陸雨梧的聲音喑啞得厲害。

    “我只知道既然君不君,臣又何必是臣�!奔�(xì)柳說道。

    她看向前面茫茫雨霧,再不能看見他此時的神情,他身上很冷,好一會兒,他似乎很輕地笑了一下,說:“我與圓圓,是天生的同道中人。”

    無論相隔山川幾萬里,他們走的路,是早晚相逢的路。

    細(xì)柳握著韁繩的手一緊,她沒有回頭,馬蹄聲聲,穿行雨霧,騎了快馬的反賊追上來,細(xì)柳便與陸雨梧一路跑,一路殺。

    不知過了多久,馬匹中箭,嘶鳴一聲,他們兩個從馬背上摔下去,陸雨梧就著攬在細(xì)柳腰間的那只手將她護(hù)在懷里。

    后背底下是碎石,陸雨梧繃緊下頜一聲不吭,被細(xì)柳拉起來,兩人鉆入山林中。

    但穿過大片山林,一條長河卻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朦朧的雨霧幾乎與水面融成一色,細(xì)柳拉著陸雨梧站在河灘上,河水掠過他們腳邊。

    “那魯林忠是真恨你,”

    細(xì)柳松開他的手,抬起眼睛,重新審視他,闊別多日,他更清瘦了,肩上,身上,到處都是傷,“這么多人來追我們,真給你面子�!�

    譚應(yīng)鯤給她的騎兵沒有跟來,這是細(xì)柳先前下的死令,汀州城里的反賊少一些,那么汀州城的百姓活下去的希望就會大一些。

    就算是多拖延一些時間也好。

    哪怕細(xì)柳不說,陸雨梧也明白她的意思,河水涌動著,擦過他的衣擺,他綁在手上的細(xì)布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

    風(fēng)吹雨斜,在他烏濃的眼睫晶瑩若淚,而他眼眶泛紅,忽然說:“圓圓,我沒想過你會來。”

    “那你都在想什么?”

    細(xì)柳望著他。

    陸雨梧原本潔白的衣襟也早已染紅了,他從懷中摸出那玉蟾來,竟不再是碎裂的模樣,而被他以金絲重新嵌合起來了。

    “想這枚玉蟾,還有蘢園的鑰匙,我應(yīng)該早一些給你,想你在西北,到底好不好。”

    他說。

    細(xì)柳看著他掌心里的那只玉蟾,也許他自己沒有察覺,他的右手在細(xì)微地抖,是那種筋脈損毀,稍加施力,便止不住的抖。

    雨露砸在臉頰,細(xì)柳鼻尖忽然涌上酸意,但她強(qiáng)忍著,說:“我很好,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譚大將軍收復(fù)了萬霞關(guān)�!�

    陸雨梧望著她。

    他忽然笑了:“那很好�!�

    “太好了�!�

    他說。

    細(xì)柳也笑起來,她伸手去接那枚玉蟾,卻又忽然握住他的那只手,玉蟾被包裹在兩個人的掌心里,她走近兩步:“陸秋融,我還沒有謝謝你,一直記得我,所有人都不想我做周盈時,只有你,記得我,找我,我不知道我們兒時的情誼,可以支撐你這樣久�!�

    她伸出手,抹去他臉上的雨水,就像小時候給他擦眼淚那樣。

    陸雨梧濃而長的眼睫輕顫,他看見雨露順著她的耳垂,滑落到她剔透的耳墜,又滴下去。

    “我常常違逆父母意,自認(rèn)不是一個孝順女兒�!�

    細(xì)柳忽然將他抱住,河水輕拍衣擺,她的目光落在他肩上,不遠(yuǎn)處山林中枝葉震顫,她卻依舊抱著他,說:“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他們給我選的郎君,是全天下最好的�!�

    “再也沒有人比你更好�!�

    陸雨梧低垂眼簾,他望向她烏黑的發(fā)。

    她戴著那支簪。

    那只玉兔,仍舊抱著他的月亮。

    陸雨梧忽然回抱她,雙臂收緊,像是那么多年過去,到今日,他才算真正與她重逢,他眼中淚意微閃,卻笑:“可你小時候說你不喜歡愛哭鬼。”

    “所以我爹才說我不知好歹。”

    她眼淚砸下來,聲音卻依舊清越:“但我現(xiàn)在知道了�!�

    哪怕陸雨梧沒有內(nèi)力,他也聽見了山林中的動靜,但他并未往那邊看,河風(fēng)吹動他鬢邊濕潤的淺發(fā),他俯身扣住她的下巴,吻住她。

    那些雜聲越來越近,陸雨梧終于松開她。

    他的眼睛始終望著她。

    他牽著細(xì)柳的手,面向那片密密麻麻,不斷靠近的人影,她握刀,他握劍,正要往前殺去,正是此時,林中卻傳來更繁密的馬蹄聲。

    反賊們尚不知怎么回事,很快鐵甲撞擊之聲伴隨馬蹄越來越近,雨滴砸在他們的盔甲上,發(fā)出脆聲。

    身披銀甲的戰(zhàn)馬越眾而來,那馬背上的人精神矍鑠,頭盔遮掩了他滿頭的華發(fā),但他下巴的胡須卻是霜白的,他手中一把銀鱗斬馬刀,赫然與西北大將軍譚應(yīng)鯤手中那把一模一樣。

    他看見河邊那攜手而立的一雙男女,立即便將斬馬刀收入轡頭邊的刀鞘當(dāng)中,隨后抬手抱拳:

    “在下謝憲,奉新皇之令,前來接應(yīng)二位!”

    立夏(四)

    花府中一間門窗緊閉的室內(nèi),幾盞燈燭燃著,花懋懷中抱著一個皮膚彤紅的嬰孩,神情焦急地望向那道墨綠色的簾子:“人還沒醒嗎?”

    “老爺不必?fù)?dān)心,大夫已經(jīng)看過了,若丹只是生產(chǎn)太累,才昏睡了過去,方才湯藥也喂了,應(yīng)該很快就能醒的�!�

    花懋的妻子吳氏拍了拍他的手臂,算作安撫。

    外邊正說著話,那道厚重的簾子內(nèi)忽然傳來婢女的聲音:“老爺,夫人,堂小姐醒了!”

    花懋身為男人是不方便進(jìn)去的,他連忙將懷中的嬰孩交給吳氏,婢女打簾,吳氏立即抱著孩子走了進(jìn)去。

    “若丹,快看看你的孩兒,是個小子�!�

    吳氏走近床前,將襁褓中的嬰孩放到她身邊,花若丹臉色蒼白,滿鬢都是汗,烏黑的淺發(fā)濕潤地貼在她頰邊,她唇上一點(diǎn)血色都沒有,起初她神情茫然,聽見吳氏的聲音,才猛地看向身邊的嬰孩,她眼眶一下紅了,臉頰貼過去,卻又猛地抓住吳氏的手:“嬸嬸,外面怎么樣了?先生……叔叔說先生來了?”

    外頭正亂得很,也許是太過憂心所致,花若丹這孩子生了許久都生不下來,正是兇險的時候,花懋在外頭忽然說細(xì)柳姑娘回來了。

    室內(nèi)花若丹聽了,不知怎的又有了力氣,竟將孩子生了下來,接著她很快昏過去,到此時方才真正清醒。

    吳氏也不知是不是被外頭的兵禍嚇的,眼圈還是紅的,看著花若丹拉她的手,她有些支支吾吾的,花若丹心中陡然一沉,她立即望向那道簾子:“叔叔!您快告訴我,先生和陸公子怎么樣了?”

    花懋嘆了口氣:“細(xì)柳姑娘和陸公子他們兩個引反賊奔出城去了�!�

    “就他們兩個?”

    花若丹呼吸一緊。

    “就他們兩個�!�

    花懋說。

    昏黑的室內(nèi),燭火映照花若丹一張蒼白的臉,她猛地支起身來,掀開被子,吳氏連忙去按她的肩:“若丹,你這是做什么?你才生產(chǎn)過,又是難產(chǎn),險些命都沒了,快躺下……”

    花若丹一邊掙扎,一邊搖頭,她喃喃著:“我要去救先生……”

    “我要去救先生!”

    她渾身沒力,掙脫不開吳氏的手,眼眶紅透,喊道:“叔叔!姜變留給我的人呢?您讓他們來,讓他們跟我去救先生!”

    “若丹,你不要激動,”花懋在外面連聲安撫著,喉嚨卻忽然哽了一下,“細(xì)柳姑娘和小陸大人心懷大義,他們引開那么多的反賊,是為了咱們,為了整個汀州城的百姓,咱們?nèi)裟芑畹孟氯�,就得活下去,這樣才算不辜負(fù)他們……”

    花若丹的肩膀忽然塌下去。

    她坐在床沿,被汗?jié)竦拈L發(fā)披散,赤足踩在地面,她感受到一種無邊的冷意,床上的嬰孩在哭,她也哭。

    吳氏用手帕捂住臉,顫著聲音說:“卻不知咱們,還能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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