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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節(jié)

    久旱的燕京,忽然迎來一場酣暢的雨,百姓們奔走于市,無人撐傘,每個人都濕漉漉的在街上歡呼。

    但詔獄卻因?yàn)檫@場雨而更加陰冷潮濕了,幽深的甬道中,燃燒的火盆烤不干這里經(jīng)年的血腥氣,甬道盡頭的牢獄中,一道嘶啞的聲音不知疲倦地喊道:“朕是皇帝!你們怎么敢將朕關(guān)在這里……你們怎么敢!朕是皇帝!”

    鐵鏈在地面摩擦出森冷的聲音,昭示著他滔天的憤怒。

    忽然間,他聽見一陣步履聲,在狹長的甬道中漸漸近了,他猛地抬起頭,牽連著頸間,手臂上,以及腳踝的鐵鏈又是一陣響動,外面那人走近了,他最先看到那人一截黑色繡金線龍紋的衣擺。

    只這一眼,他猛地暴怒起來:“姜變!逆賊!”

    他死死地盯住牢門外那人,目眥欲裂:“父皇選的人是朕不是你!你謀朝篡位,你才是得位不正!”

    “可倘若,他知道,原來大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你親手害死的,”牢門外,火盆中跳躍的烈焰映了滿墻,也照見新皇那張神情淡漠的臉,“你說,他還會不會選你?”

    他看向牢門內(nèi),那永嘉皇帝姜寰一身龍袍早在大軍入城當(dāng)日,便被謝若飛扒了下來,他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因?yàn)槊客斫舆B不斷的夢魘,他早就瘦成了皮包骨,眼窩深陷,像是被姜變的話刺中,他猛地幾步過來,拖著沉重的鎖鏈,他雙手握著牢門,神情猙獰:“難道他會選你嗎?姜變!你不過是一個異族女人生下的低賤血脈!姜家的江山,怎么能交給一個血脈不正的賤種!”

    “你在父皇眼里,從來都是一個賤種哈哈哈哈哈哈……”

    烈焰在姜寰眼中瘋狂躍動。

    姜變知道他在嘲諷他,也在道出一個事實(shí),但此時的姜變卻沒有發(fā)怒,沒有失控,他甚至很平靜,一道牢門之隔,他輕抬下頜,睨著姜寰:“二哥,孩子才總想著要糖吃,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年紀(jì),不會再心存盼望,自然也就不會失望�!�

    立在姜變身后的李酉忽然一抬手,一人上前打開牢門,隨即數(shù)名侍衛(wèi)立即涌了進(jìn)去,將姜寰死死按住。

    “放肆!朕才是天命所歸!是正統(tǒng)!”

    姜寰一邊掙扎,一邊嘶吼,卻掙脫不開這些人的手,他后背抵在潮濕的墻壁上,一雙充血的眼死死地盯著那走入牢門中來的姜變。

    姜變在他面前蹲下,看他胡子拉碴的樣子,有一瞬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你也這么看我……”

    姜寰多么熟悉這種眼神啊,父皇曾這樣看他,母后也這樣看他,就連那個馮玉典也敢這樣看他。

    大哥明明已經(jīng)死了,可是這些人的眼神總是讓他覺得,從大哥死去的那一日,大哥的魂靈便永遠(yuǎn)糾纏在他的左右。

    “你一點(diǎn)也不像大哥。”

    姜變冷冷地凝視他:“大哥宅心仁厚,上對君父,下對臣民,他都無愧于太子之位,可你呢?大哥與你一母同胞,你們才是至親兄弟,姜寰,你為何害他?”

    “親兄弟?”

    姜寰揉捻著這三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他的聲音又陡然陰寒:“他若是把朕當(dāng)做親兄弟,就不該去查慶元貪腐!他鐵了心地查,讓周昀那個該死的東西幾次三番地查朕,是他抓住朕這個親弟弟的七寸不放,是他一定要將這樁貪腐案鬧大,鬧到父皇面前!”

    “因?yàn)橛兴@個好太子,父皇從不正眼看朕,連母后也總要說朕不如大哥,他們都瞧不起我,大哥也瞧不起我!”

    姜寰低低地笑:“明明朕才是他的親兄弟,可他卻偏偏跟你這個賤種親近!”

    姜變神色一沉,猛地一拳狠狠打在他臉上。

    姜寰嘴角破損,吐出血沫。

    “這是我替大哥打的�!�

    姜變活動了一下手指,他目光冷沉沉的,看著姜寰:“你總是覺得別人瞧不起你,連做了皇帝,也總是疑心底下的臣子是否瞧不起你,你想向他們展示你作為皇帝的無上權(quán)力,所以你用諭令,用殺戮,想要使他們懼怕,使他們順服,可你越是緊攥你手中的權(quán)力,這權(quán)力卻如流沙般從你指縫流出,你是不是很費(fèi)解啊?”

    “姜寰�!�

    姜變看著他:“若你沒有殺大哥,我也不會有這樣一個機(jī)會討伐你,若你沒有殘害賀皇后,賀家在禁軍神駒營中任職的賀家二郎也不會順勢反你,若你不曾猜疑譚應(yīng)鯤,硬要召他回京受死,禁軍枕戈?duì)I的徐太皓也不會反你,若你不曾對雨梧起殺心,若你沒有不顧?quán)嶛F反對一意孤行,棄整個東南于不顧,鄭鶩也不會與五城兵馬司合謀,放我大軍入城。”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你親自種下的惡因,所得的惡果,是你姜寰讓我這個異族女人生的血脈坐上這皇位的。”

    這番話,比任何言辭都要來的鋒利,它深深地扎入姜寰的胸口,翻攪他的血肉,他渾身氣得發(fā)抖,雙眼赤紅:“不!他們都是亂臣賊子!他們跟馮玉典一樣該死!是你和他們一起,篡奪朕的皇位!”

    “連你母后也是亂臣賊子嗎?”

    姜變言語淡淡:“我登基當(dāng)日,劉太后在金鑾殿中親口承認(rèn)了我這個皇帝。”

    “她,她……”

    姜寰渾身一震,忽然又笑,他眼中落淚,喃喃著說:“她原本就沒把朕當(dāng)成親兒子過,她心里只有一個兒子,只有大哥是她的兒子,她是在報仇,是在給大哥報仇,她恨不得朕死……”

    姜變抬眼看向李酉,李酉立即從懷中掏出一粒藥丸來,幾名侍衛(wèi)將姜寰死死按住,李酉掐著他的下巴,硬生生將那藥丸塞到姜寰口中,逼他咽了下去。

    李酉一松開手,姜寰便用力地咳嗽起來。

    昏昧的火光中,姜變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當(dāng)年喂我毀神志的藥,也是這么喂的,今日,我還你一�!砩衲獑枴�,這是從陳宗賢那兒拿來的。若大哥沒有死,我也不會與你爭,我從前跟你爭,只是因?yàn)槲也幌胨�,而我現(xiàn)在跟你爭,是為了大哥,還有那些因?yàn)槟愕亩嘁�,你的猜忌而枉受冤屈的東宮舊臣,也為了那些從來沒有被你在乎過的流民百姓�!�

    “有人曾跟我說,誰都可以瞧不起我母妃賜我的骨,我的血,但我不能這么對她,也不能這么對我自己�!�

    姜變雙眸銳利而明亮,他瞥著被按在墻邊上的姜寰:“天下百姓不會在乎我是不是一個異族女子的血脈,他們只會記得,誰才是一個好皇帝�!�

    “而你姜寰,永遠(yuǎn)不會明白�!�

    李酉等人簇?fù)碇兂劳庾呷ィ苍S是那一�!肮砩衲獑枴逼鹆俗饔�,姜寰在牢門里忽然又哭又叫,癲狂至極:“大哥!我沒想讓你死……我以為,我以為那藥最多讓你病著,讓你查不了案……我沒有想殺你!我真的沒有……”

    甬道盡頭,姜變看見一個人跪在那里,待他走近,那人便抬起臉來,那是一副慣常諂媚的模樣。

    但姜變看著他,半晌,道:“馬山,你當(dāng)年為何放走朕?”

    都以為當(dāng)年救他的,是東廠那個姓魏的千戶,可事實(shí)卻是,當(dāng)日李酉是親眼看見馬山將那魏千戶的尸首放入牢房中,將他替換了出來。

    姜變曾以為馬山這個人很好懂,曹鳳聲還在時,他唯曹鳳聲與曹小榮馬首是瞻,上趕著認(rèn)宦官做親爺爺,曹鳳聲死后,他又立即倒戈劉吉,做劉吉的狗腿子。

    但劉吉的狗腿子,又怎么冒險會放走他?

    “臣可以是曹督公的人,也可以是劉督公的人,但臣真正的主子永遠(yuǎn)只有一個,那就是陛下�!�

    馬山仍然是一副狗腿子的標(biāo)準(zhǔn)笑容。

    姜變渾身一震,連頭皮都在戰(zhàn)栗,他知道,馬山此時口中的“陛下”未必是他,也未必是姜寰,也許是……

    可真的會是嗎?

    景寧元年七月底,由先太子之死一案牽扯出慶元貪腐舊案,經(jīng)大理寺徹查,當(dāng)年慶元鹽政官員貪腐一千萬兩白銀的舊賬,乃是杜元恕謊報。

    當(dāng)年慶元巡鹽御史周昀查實(shí)貪墨數(shù)目實(shí)為三百萬兩,而這三百萬兩之中,半數(shù)都進(jìn)了當(dāng)時的皇二子姜寰的口袋,為阻止周昀再查下去,陳宗賢與王固炮制周昀借查貪之名,行貪污之實(shí),殘害慶元鹽商鐘家全家性命之大案,陷害周昀,使周昀一家十三口人在汀州全部被斬。

    杜元恕將三百萬兩謊報為一千萬兩,是蓮湖洞針對白蘋洲。

    陳宗賢殺害鐘家全家性命陷害周昀,則是白蘋洲針對蓮湖洞。

    八月初,慶元鹽商綱總花懋入京作證周昀查貪數(shù)目四百萬兩屬實(shí),景寧皇帝姜變下令,為前慶元巡鹽御史周昀平反,抄沒陳宗賢、王固、慶元布政使丁冶家財(cái),不入國庫,而全數(shù)還給慶元鹽商,以彌補(bǔ)他們當(dāng)初給朝廷上繳的一千萬兩。

    以花懋為首的幾位慶元綱總卻推辭不受,只盼新皇將其充作軍費(fèi),平定內(nèi)亂,安撫天下流民。

    八月初秋,細(xì)柳與陸雨梧一行人回到燕京,柏憐青與楊雍領(lǐng)著紫鱗山護(hù)山弟子在蟠龍瀑布迎接。

    見楊雍與柏憐青都有傷在身,細(xì)柳問道:“禁軍圍山了?”

    “是啊小山主,”

    柏憐青纏了夾板的右手掛在胸前,“真是好險,還好我們聽您的話,早撤出山去了,不然可真讓那永嘉皇帝屠了山了!”

    “既然早撤了出去,怎么還這樣了?”

    細(xì)柳見她胳膊受傷,那楊雍則是腿受了傷,手里住著根竹杖。

    楊雍說道:“當(dāng)日新皇大軍包圍了紫禁城,我們猜到那永嘉皇帝也許想從干元殿通往紫鱗山的密道逃走,所以便回來抓他個正著�!�

    姜寰身邊不是沒有真正忠心的,單那劉吉的東廠番子便有不老少,楊雍與柏憐青為了攔住他們,也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

    “辛苦你們了。”細(xì)柳對他們二人說道。

    “山主哪里話。”

    楊雍忙俯首,又看向細(xì)柳懷中的罐子:“山主懷中這是……”

    “老山主的骨灰。”

    細(xì)柳低眼,說道。

    “什么?玉山主她……”柏憐青的臉色瞬間變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細(xì)柳懷中那個漆黑的陶罐,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早該知道的,玉山主先前傳信給我,問您的消息,從那以后,就再無音信了……”

    柏憐青的眼瞼紅了。

    苗平野的墳?zāi)咕驮诤笊剑?xì)柳將玉海棠與他合葬在一塊兒,又在墓碑上,用細(xì)柳刀刻下她的名字——程芷絮。

    驚蟄動也不動,看著墓碑上新刻的名字,他想起錦屏山,想起那些從山崖上滾落下來的碎石。

    烏布舜與雪花、舒敖就站在一邊。

    “孩子,別難過,”烏布舜看著細(xì)柳,說,“芷絮活著的時候,總是因?yàn)樽约杭缟系呢?zé)任而感到痛苦,她如今其實(shí)是解脫了�!�

    后山草木茂盛,各色的野花開遍山野,幾只蝴蝶掠過碑上,舒敖的目光追著它們遠(yuǎn)望,說:“在我們苗地,我們信奉人的□□會死,但靈魂是永遠(yuǎn)不會死的,嫂嫂和大哥只是換了另一種方式活著,只是我們看不到他們�!�

    細(xì)柳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面前的墓碑,她知道,生離死別,在姨母與師父之間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

    陳宗賢殘害慶元鹽商鐘家滿門性命,陷害周昀,勾結(jié)外敵,結(jié)黨營私,樁樁件件,皆是重罪,是死罪,新皇大軍入城的當(dāng)日,陳宗賢便被李酉親自帶人捉拿,押入詔獄,如今大理寺清查舊案完畢,經(jīng)由內(nèi)閣議定,判陳宗賢、王固,以及慶元巡撫,慶元布政使四人,以及一干牽連其中的白蘋洲官員五日后一同處斬。

    至于那最先掀起那樁慶元鹽政貪腐案,謊報貪墨數(shù)目,行黨爭之實(shí)的杜元恕,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景寧皇帝亦下令削去其子孫在桂平蓮湖洞的所有蔭澤,抄沒全部家產(chǎn)。

    除了杜元恕,還有更多當(dāng)初插手此事的蓮湖洞人被大理寺審查,被問罪。

    陳宗賢在詔獄中聽聞這道旨意,卻低聲笑起來:“黨爭是禁不了的,哪怕沒有白蘋洲,哪怕沒有蓮湖洞,還會有其它什么洲,其它什么洞,人都是這樣,一個人的能力有限,那便結(jié)合更多人的利益,為了不同的利益,人們始終要爭,始終要斗,這是人欲,是本能,是燒不盡的業(yè)火。”

    “你既然知道人欲乃是無盡業(yè)火,又為何要引火燒身?”

    牢門外,架子上烈焰灼燒,曹小榮方才宣讀完旨意,聽見這道聲音,他回過頭,只見那身穿銀灰色圓領(lǐng)袍的年輕公子被一眾侍者簇?fù)矶鴣怼?br />
    “小陸大人。”

    曹小榮笑著作揖。

    “曹掌印。”

    陸雨梧朝他輕輕頷首。

    牢門內(nèi),陳平就待在陳宗賢身邊,警惕地望著外面那陸雨梧,而陳宗賢的神情卻異常平靜,他對上陸雨梧的目光:“你就沒有人欲?”

    “沒有人欲,便不是人,而該是圣賢,是神仙。”

    一道牢門之隔,陸雨梧看著他:“誠如你所言,世上大多人皆因利益而分分合合,黨爭也許根除不盡,如同天總會下雨,只要下雨,這世上再清澈的江河也會渾濁,天生萬物,相生相克,黑與白從來都并不涇渭分明,我也不求那個。”

    陳宗賢冷冷地凝視這個過分年輕的后生:“那你求什么?”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陸雨梧聲音沉靜:“我只求守住自己,不偏不倚�!�

    “天真!”

    陳宗賢猛地站起身,束縛他雙手雙腳的鐐銬發(fā)出森冷的聲響:“陸證天真了一輩子,如今換了你,也是一樣的天真!圣賢之道,教化于人,可這些放到官場當(dāng)中卻并不適用,凡是當(dāng)官的,哪個口頭心頭不念著那些道理?可你猜他們是為什么念著那些?因?yàn)槭ベt書是踏腳石,是青云梯!”

    陳宗賢抬起手來:“圣賢之道從來不是被捧在手里的,而是被人用來踩的!當(dāng)官的想踩它,那些還沒入仕的秀才舉人哪個不想踩著它往上爬?”

    陳宗賢低低一笑:“何為圣賢?石階而已,只有傻子才會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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