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jié)
鄭鶩再度看向幾步開外，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從那么小小一個孩子，長成如今這般芝蘭玉樹的學(xué)生：“周昀給我寫信，那一千萬兩銀子已經(jīng)全部成了抗擊外敵的軍費(fèi)，誰也追不回來了，誰也不能再追，為了讓先太子從這樁案子里及時抽身，也為了大燕，他可以做那顆棋子，但請我……保住他唯一的女兒�！�
“他擔(dān)心侯之敬抵不住壓力，果然侯之敬抵不住陳宗賢的施壓，將周盈時救走，卻又在南州變了心意……”
鄭鶩嘆了口氣：“所以我去求先帝，玉海棠也去求先帝，玉海棠千辛萬苦找來蟬蛻之毒，才終于讓先帝松口，愿意留她一命。”
“但我知道，玉海棠也知道，若不是周昀以身殉道，在先帝心中算個忠臣，哪怕有蟬蛻之毒改變周盈時的容貌，將她變成另外一個人，先帝也絕不會留她。”
先帝雖體弱，心卻比常人要冷漠，那是一種常年身居高位，在高處深寒的冷意中鍛造出的冷血。
“就算周世叔什么都明白，就算他什么都甘愿，那么老師您就可以做那個推他出去的人嗎？”
陸雨梧看著他，他眼瞼泛紅：“是因?yàn)檫@個，祖父才不要您再做我老師是嗎？是因?yàn)檫@個，祖父才不許我與您見面嗎？”
到今日，陸雨梧終于讀懂祖父深邃而復(fù)雜的用意。
鄭鶩無法反駁，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說：“秋融，這世上的光明，一半是用黑暗去成就的，記得我與你說過什么嗎？我這一生唯一的念想，便是開海禁，殺倭寇，通貿(mào)易，一味的閉鎖口岸，只會讓我們離整個世界越來越遠(yuǎn)，這世上所謂的桃花源，實(shí)則根本不是什么安逸寧靜之所，桃花源里的人，是落后的人，是無法抵御風(fēng)云變幻的人，只要它存在于世上，而外面的人終有一日會找到它的所在，征服它，占有它，再是什么凈土，也都將變?yōu)榻雇��！?br />
“為了這個念想，我要輔佐賢明的君主，先太子便是那個賢主，為了保護(hù)他，我不介意自己半個身子站在黑暗里，也不介意犧牲任何人，可我料想不到……我料想不到他會忽然去世，我更想不到，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鄭鶩想起永嘉皇帝姜寰，又想起陳宗賢，他想起在他還沒有成為大燕首輔之前的某個夜晚，那時陳宗賢正因江州蝗災(zāi)一事而身處風(fēng)口浪尖。
是他親口對陳宗賢說的那句：“守宮求生，則斷其尾，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
然后，陳宗賢拋出了他的妻女。
鄭鶩以為自己清楚陳宗賢的一切，就如同先帝總是靜默地注視著陳宗賢的一舉一動一樣，但無論是先帝，還是他，都被陳宗賢狠狠擺了一道。
先帝失去了他最看重的兒子，而鄭鶩失去了他真心侍奉的明主。
“這么多年，”
鄭鶩忽然聽見陸雨梧的聲音，他抬起眼簾，看向那身著銀灰衣袍的青年，他衣襟潔白，那雙眼睛中有失落，有恍惚，他說，“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祖父瞞我，您也瞞我�！�
鄭鶩心中一刺，他一下站起身來：“秋融，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學(xué)生，你祖父親自將你托付給我，我……”
“我祖父對我說過，只要存一顆無愧的心，我走的這條道便是光明道，我知道老師您的念想是什么，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若有朝一日可以與您一起出海，去見識大千世界，那該有多好，”陸雨梧說著，輕輕搖頭，“可是老師，為什么是你呢？為什么你的手上也沾著周世叔的血呢？”
外面還在下雨，沙沙的聲音很輕微，陸雨梧沒有撐傘，走出鄭府大門，他一抬頭，便看見那個紫衣女子坐在檐下，她雙手撐在地面，仰著臉望向那片雨幕。
好像兒時，她心里難過的時候，總是會這樣。
什么話也不說，什么人也不理，自己一個人坐著望天。
大約是聽見步履聲，細(xì)柳回過神，轉(zhuǎn)過臉看見他，他渾身濕漉漉的，烏黑的發(fā)髻沾著水珠，一張臉也是濕潤的。
早秋的風(fēng)吹動他銀灰色的衣擺。
細(xì)柳看見他眼眶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紅了，淚意濕潤他的眼睛，細(xì)柳愣了一下，她一下站起身，正要走近他，卻見他幾步過來，將她緊緊地抱住。
她手掌抵在他胸膛，張口：“陸……”
“對不起�！�
他忽然說。
細(xì)柳動作一滯，她稍稍側(cè)過臉，只能看見他衣襟底下一截冷白的后頸，他依舊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啞聲道：“圓圓，對不起……”
他的眼淚滴落。
他并未將話說完，但細(xì)柳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陸秋融�！�
細(xì)柳喚他，回抱他，她的聲音很平靜：“是我爹甘愿的，從那句‘臣不受，盼君安’我就知道，他是自己甘愿的�！�
“陳宗賢以為他除掉我爹，他便從此平步青云，可他錯了，我爹的死也困住了他，他說我爹是棄子，其實(shí)，他也是一顆棋子，真正下棋的人，不是陳宗賢，也不是你的老師�！�
是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先帝。
是難以為繼的西北軍費(fèi)，是外敵的步步緊逼。
細(xì)柳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隨后用手去擦他的眼睛，就像小時候一樣，她的動作不夠輕柔，將他薄薄的眼皮擦得紅紅的。
他濕潤而濃密的眼睫微垂，自始至終看著她。
他從懷中取出來一封信，說：“這是當(dāng)年周世叔寄給老師，想讓老師給你的�！�
細(xì)柳看著那陳舊的信封，她愣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去接，這封信從來沒有人拆開過，上面的火漆仍在。
她拆信的手細(xì)微地抖。
里面只有一張單薄的信紙，青灰的天光落在紙上，映照一行墨字：
“盼兒如春草，年年歲歲生�！�
細(xì)柳握著信紙的手驟然一緊，可她又很快撫平紙上的皺痕，她眼眶忍不住潮濕，陸雨梧看著她，將她重新抱進(jìn)懷里。
“我沒有哭，我不像你�！�
她的聲音帶著細(xì)微地哽咽。
“嗯�！�
陸雨梧抱著她，望向檐外煙雨，輕聲說：“我們回家�！�
立夏（六）
八月十一，以陳宗賢為首，原戶部侍郎內(nèi)閣閣員王固，慶元巡撫、慶元布政使等一干犯官在文昭門外處斬。
當(dāng)日，一道西北大將軍譚應(yīng)鯤的請安折送入紫禁城，譚應(yīng)鯤收復(fù)萬霞關(guān)的消息早已傳遍燕京，如今正是百姓為之歡欣鼓舞的時候，而譚應(yīng)鯤此時的這道請安折則相當(dāng)于昭告朝野，他承認(rèn)新皇，拜服新皇。
景寧皇帝下詔加封譚應(yīng)鯤為定國公，賜金鱗寶刀。
至此，新朝初定。
白日一場大雨過后，整個明園煙瓦鱗鱗，新月在天，將圓未圓，四下清光滿溢，景寧皇帝姜變在脩竹館中見陸雨梧。
兩人臨窗手談一局，館中靜無人聲，偶有落子之聲輕響，如此情形，實(shí)在很像他們少年時在無我書齋時那樣。
姜變落下一子，又一次抬頭看向?qū)γ�，陸雨梧卻始終垂著眼簾，手中捏著枚白玉棋子，視線停駐棋盤：“陛下心思不在這盤棋。”
姜變一下低頭看向棋局，才驚覺方才自己那一子實(shí)在是自絕生路，他嘆了口氣：“秋融，這些年我總是會想，是不是從我給你那張錯的輿圖開始，你心中，便不再當(dāng)我是朋友了？”
“不是�！�
陸雨梧手中那枚棋子終究沒有落下，沒有給這局棋下一個輸贏的定義，他將棋子扔回棋笥里，抬起眼簾，道：“正因?yàn)槟阄沂桥笥眩晕覐牟灰赡�，哪怕你借輿圖利用我，我也從未怪過你，我知道你本應(yīng)該是怎樣一個人，所以知道你走錯路，我只為你可惜，我總會想，我應(yīng)該怎么做才能拉你一把�！�
姜變看著被他扔回棋笥里的那枚棋子，袖中的手一緊，他看著陸雨梧腕部纏著的雪白細(xì)布，說：“是我害你被流放，是我害你手筋受損，落下殘疾，這輩子，我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救我，只怕我的左手也保不住，”陸雨梧輕輕搖頭，說，“修恒，所有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如今依然可以習(xí)字，可以做官，這就夠了。”
一聲“修恒”，姜變喉嚨泛干，但他仍舊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問道：“你真的……仍當(dāng)我是朋友？”
“千山晴雨�！�
陸雨梧端起茶碗。
姜變乍聽這句話，他先是愣了一下，燈燭之下，他眼瞼濕潤，卻忽然笑了一聲，端起茶碗，與他輕輕一碰：“萬里同風(fēng)�！�
“方才那局不算，再來一局。”
姜變喝了口茶，便放下茶碗，開始捻棋盤上的棋子。
兩人連下幾局棋，聽見外面宮人提醒時辰，陸雨梧起身便要告辭，姜變也站起來，說：“再過一月，你便要去南州上任，何不趁著還在京，我給你與細(xì)……周姑娘賜婚？哎你看我如今孩子都有了，你們這青梅竹馬的娃娃親卻連親都還沒成呢�！�
前幾日，姜變已經(jīng)下令讓汀州知州陸雨梧升任慶元巡撫，兼提督軍務(wù)。
陸雨梧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臉上那點(diǎn)初為人父的得意：“你比我年長幾歲，你先有孩子難道不是你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
“……”
姜變那點(diǎn)炫耀的心思一下被他戳破了。
“走了�！�
陸雨梧理了理衣袖的褶皺，轉(zhuǎn)身才走到隔門外，便見花若丹與細(xì)柳相攜而來，細(xì)柳懷中抱著個熟睡的嬰孩，她動作有些僵硬，好不容易到了階上，她趕緊將燙手山芋還給了花若丹。
對上陸雨梧的目光，細(xì)柳說道：“他路上總哭，娘娘讓我抱他，他竟然就不哭了�！�
她眼里還有點(diǎn)困惑。
“阿意喜歡先生�！�
花若丹笑著說道。
“阿意？”
姜變飛快從里面出來，走到花若丹身邊，伸手?jǐn)堊∑迌骸?br />
“是我請先生取的小名，”花若丹看著懷中的嬰孩，面露笑意，“先生說希望他自在如意，我覺得很好。”
“是很好�！�
姜變點(diǎn)點(diǎn)頭，館外燈火如簇，重重光影中，他抬頭看向細(xì)柳，正了正神色，道：“盈時姑娘，紫鱗山山主殉葬的舊令我已經(jīng)廢除，從今以后，紫鱗山為公器，為國之利刃，為天下人�！�
秋風(fēng)涌動，脩竹影動，沙沙聲響，細(xì)柳俯身作揖：“紫鱗山在陛下面前立誓，紫鱗山眾，不求聞達(dá)，不求青史，唯愿潛于四海浮隙，如魚，如帆，此生此身，為大燕萬世太平�！�
燭火映照細(xì)柳明亮而堅毅的眼。
陸雨梧牽住她的手，兩人轉(zhuǎn)身走下階，他忽然停住，回過頭，看向階上依舊站在那里的姜變：“修恒，你做個好皇帝，我做個好官。”
月華如練，輕掃階前，姜變喉嚨微動，說：“一言為定�！�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節(jié)，也是細(xì)柳的生辰，蘢園雖多年無人住，但陸雨梧一直讓人用心維護(hù)，因而園中花木峰石如故。
饒是如此，從桂平帶著阿秀回來的陸驤還是在八月十五前，將園子又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
時隔多年，蘢園頭一回這樣熱鬧。
淋雪堂前擺了好幾桌席面，阿秀已經(jīng)長大許多，雖還是個稚嫩的小姑娘，但卻比從前要更活潑些了。
細(xì)柳的那只貍花貓被雪花養(yǎng)得極胖，她追著它玩兒，連飯也顧不上吃。
四下暝晦，燈火如星，天邊渾圓的月亮倒映在堂前的水中，姜變與花若丹帶來許多東西，因?yàn)閷m人都等在園外，所以那些東西都是曹小榮與來福兩個抱進(jìn)來的。
兩人都出了一身汗，見了細(xì)柳，曹小榮便笑著喚了聲：“干妹妹，我如今又有本事給你送補(bǔ)品了�！�
說著，他指著另一邊自己送的那些東西。
細(xì)柳不用細(xì)看，便知道應(yīng)該是什么十全大補(bǔ)丸之類的，她眼底一分笑意：“多謝�！�
“細(xì)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