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九霄之上明爭(zhēng)暗斗頗多，他只是一位低卑文官，更是時(shí)而遭白眼欺侮。

    天記府卷帙浩繁，書冊(cè)堆壘如山，簾籠之后有一雅室，他時(shí)常需入內(nèi)擦拭筆筒、洗凈硯池，為神官們磨好墨。這是最卑賤的活兒，神官們平日里見了他，連正眼也不會(huì)瞧一下。天記府中的書冊(cè)記載了天地萬事，他做畢勞苦活兒后閑來無事，便時(shí)時(shí)翻閱，其中以凡人的喜怒哀樂之事最為教他不解。

    凡人活不過百年光陰，有關(guān)凡世的卷帙卻多如沙數(shù)。他感到頗為疑惑，短短十秩年歲，于他而言不過兩眼一睜一閉，可凡人卻活出了百般模樣。

    一日，他終于忍受不得這天上的苦悶日子，前去向天記府上官稟告。簾櫳薄如蟬翼，窗牗外蘭桂芬芳。隔著紗簾，他恭敬地彎身，向雅室內(nèi)的神明道：

    “大人，卑人欲致事入凡，再不在天記府中供職，免得塞了賢者道途。”

    紗簾之內(nèi)，一個(gè)淺淡的影子微微一動(dòng)。

    他幾乎汗流至踵，因他不曾見過天記府之首的面，只聽說統(tǒng)管他們的神官叫大司命，是個(gè)冷酷善罰的神明。

    過了許久，那人影開口了，聲音淡冷而沉靜：

    “為何？”

    只是簡(jiǎn)單的一句話，便教他如墜冰窟。他抖索著齒關(guān)，鼓足了勇氣，總算開口道：“卑人偶閱凡人書卷，頗有感懷，欲入紅塵一看�！�

    “要看甚么？”

    “看凡人悲歡離合、得失榮枯，看他們受拘于七情六欲、喜怒哀懼�！彼�垂著首，��，“看他們?nèi)绾尾蛔粤苛�，欲以蟪蛄之身歷滄海千秋。”

    筆毫在白麻紙上拂動(dòng)，他聽見窸窸窣窣地潑墨聲。大司命道：“聽起來，你似是頗為喜愛凡人�！�

    他緩緩搖頭，依然恭敬地作著揖禮�！安⒎侨绱�，卑人不過是覺得天上煩悶，又覺凡人古怪，欲下凡一探究竟，聊解心頭郁塞罷了�！�

    門簾內(nèi)一片寂靜，良久，方才響起輕微的擱筆聲。

    “你若想去，那便去罷�！鄙衩髡f，嗓音淡冷如冰。

    他喜不自勝，兩膝一躬，跪落在地，連連磕頭，高聲道：“卑人謝過大司命！”

    天廷中時(shí)有傳聞，說大司命喜怒無常，心思難料。因而他此次前來稟報(bào)，也是做好了會(huì)被處以重刑的準(zhǔn)備。跪在地上時(shí)，他兩股戰(zhàn)戰(zhàn)，汗流浹背。

    可不想大司命竟輕易允了他，且罰他再做些粗重活兒。他心頭一喜，爬起身來，打算告退，可卻又聽得大司命的聲音淡淡地從簾后傳來。

    “只是，神官若是入了凡世，要再上天廷，便會(huì)極難，也需像凡人一般鑄得神跡，天磴才會(huì)開放。不過你稟賦極高，我倒不憂心�！�

    大司命道，“除此之外，神官也需取個(gè)凡名兒，你想好要叫甚么了么？”

    九霄之上的神官靈將并非個(gè)個(gè)皆有凡世的名字。有些本是山海精怪，立得功績(jī)，因而得入天廷。還有些是如他一般由天地靈氣凝結(jié)作人形的，一開始便無姓名。

    他想了想，叩首道，“卑人想叫…‘七齒象’�！�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道：“為何？”

    “卑人在天記府中清整典籍時(shí)，恰閱得一本自人間竺乾傳來的冊(cè)子，其中道，釋迦牟尼自兜率凈土降生，乘騎六牙白象而來。白象將六牙自行拔去，意為拔眾生貪婪、滇怒、癡狂之心。”

    “那為何不叫‘六齒象’？”

    他咧嘴一笑，“余下一齒，是為真心。卑人想看看，凡人究竟是否有真心，是否能明心開悟，鑄得神跡�！�

    大司命不發(fā)一言，放他下凡去了。閱竺乾書冊(cè)，信奉別土神明本是天廷大忌，可大司命卻似是毫不在意。于是七齒象緩步走下天階，穿過重重云霄，一路走入凡間。他本自天地精氣中生，下了天廷后也無實(shí)體，便尋了個(gè)姓左的武人，附到了其身上。在他的掌理下，左氏家業(yè)日盛，蒸蒸日上，竟也發(fā)展為一大宗族。

    可在凡間的這些年歲間，他卻過得頗不順心。他所見到的凡人皆利令智昏、財(cái)迷心竅，為一點(diǎn)雞毛蒜皮小事兒便能吵吵嚷嚷。哪怕是在鑄神跡一事上，也猶如兒戲。

    于是他失望了。

    清風(fēng)拂過樓欄，水晶簾叮當(dāng)作響。扇屏之后，只見得一個(gè)癡肥男子坐在方桌前，手提銀槎杯，正緩慢地啜飲酒液。有位頭戴龍首銀面的黑衣人隨在他身側(cè)，靜靜佇立于一旁。

    七齒象王喝著酒，望向喧鬧的街巷，緩聲道：

    “凡人終究是螻蟻，螻蟻便應(yīng)在地上匍匐，不得仰望天穹�！�

    龍首銀面的黑衣人敬重地低頭，道：“象王大人說得是�！�

    另一黑衣人則道：“象王大人是天廷神官，咱們自然不可及�！�

    象王臉上一片酡紅，大著舌頭道：“我入凡世已有些年頭，見過的欲鑄神跡之人數(shù)以萬計(jì)，可無一能成功。我本以為凡人能有真心慧根，可到頭來還是如走肉行尸，愚駑之極。真是可笑！”

    他說畢這話，哈哈大笑。笑聲洪亮，仿佛樓板都在震顫。

    那戴龍首銀面的黑衣人安靜地聽完他說的這些話，忽而道，“大人雖輕慢凡人，但小姐卻也是凡人，不是么？”

    “你說左不正？”象王哈哈一笑，“她的確不是一般凡人！”

    樓外喧聲愈大，猶如巨浪拍岸。象王提起杯，再戳了一口酒，臉上帶著自得的笑意：“她是左氏百年難遇的奇才，若說凡間只有一人能鑄成神跡，那一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