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此話一出口，黑淵里似是蕩起了一絲漣漪。龍種在不安的躁動(dòng)，集聚成一朵醞釀著雷雨遖颩喥徦的黑云。祝陰又轉(zhuǎn)頭向冷山龍高聲道，“還有冷山龍，你既依神君大人之命行事，又為何要做天廷反賊？”
冷山龍打量著他，像在瞧著一個(gè)笑話。男人輕輕搖首，道，“不明白的人是你，祝陰。少司命既在凡世以七齒象王之軀降生，你還不解她的心思么？象王欲借鑄成神跡一事教天廷震動(dòng)。她早對(duì)天廷心懷不滿！”
“不滿！”“不滿！”四周的龍群忽而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吼聲。叫聲連綿而織，像雷霆般響徹淵海。
那伽龍女猝然起立，站在六仙桌前。她清艷無方，褶裥下露出一道輕擺蛇尾。她的聲音柔和卻堅(jiān)定，如雷鳴中降下的冷雨：
“燭陰，你可知龍種為何對(duì)天廷不滿？天地俶真之時(shí)，地界荒殥。龍種甘化生萬物，助宇宙節(jié)四時(shí)、和陰陽。可凡人卻后來居上，高啟閶闔，上鑄紫宮，將我等作踏腳石，視為山精野怪，欲將我等長(zhǎng)久封錮于淵海中。你并非靈鬼官，你是燭陰，是太初混沌時(shí)即有的古龍，可覆天載地，與日月同光�！�
摩尼光龍王旋著腦袋，唱歌似的道，“加入咱們罷，燭陰。這不止是對(duì)你一人的壓迫，是對(duì)咱們龍種的暴虐！”
黑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噎泣聲，蜥頭鹽龍、云龍垂著淚，在深淵里游動(dòng)。傷痕累累的龍鋪天蓋地而來，其中有的折翼，有的斷爪。方士們用寶術(shù)燒褪它們鱗片，靈鬼官以利劍剜去它們雙眼。龍?jiān)谝黄岷诶锇Q，鳴聲猶如斷弦般急促而悲涼。
祝陰依然冷聲道：“祝某無謂是不是遭天廷欺壓。祝某只要能一直待在神君大人身邊，便已心滿意足了�！闭f著，他便要轉(zhuǎn)身離去，“你們的鬧劇，恕祝某再不奉陪。”
冷山龍忽而在他身后笑道：
“這哪兒是鬧��？這是你敬奉的神君大人下的旨意呀。”
祝陰的腳步猝然一頓。
冷山龍接著道：“你尊奉的神君究竟是何人？”
“是……”祝陰說，“少司命。”
說這話時(shí)，他突而覺得舌尖一沉，像是被拴上了一只墜子。
冷山龍道，“卑職也是為少司命供職。咱倆豈不是共事一主？她愿咱們龍族揭起反旗，為何你不愿入伙？”
“祝某……我……”祝陰猛地回頭，惶然開口。黑暗在他眼前漸漸扭曲，像一只深不可測(cè)的漩渦。
冷山龍道，“你再想想神君大人對(duì)你的好罷。她愛你如子，她賜你血肉。她為你遮風(fēng)蔽雪，她予你新生。”
腦海里似是迸開了無數(shù)畫面，回憶猶如急湍洪流，沖刷心間。祝陰怔然而立，一剎間，他像在記憶的海灘上徜徉，每一粒銀沙都藏著過往的一片光景。他望見天如凝碧，峰似翠屏，仍為蛇身的自己在紫金山徑上與手執(zhí)蘭草的清麗女神相遇。他望見青瓦小院里，少司命溫柔摩挲他的腦袋，在青檀宣上落下墨字。少司命牽著他走街串巷，在勾肆前看百戲，在攝山寺里聽俗講。小小的他緊攥著女子的手，覺得那仿佛就是他的全世界。
斷續(xù)的嗚咽聲忽而自他口中瀉出，祝陰抓緊了前襟，咬牙道：
“是。神君大人……有恩于祝某。祝某縱使身歷萬死，亦難以回報(bào)�！�
金縷玉衣的男人道，“如今卻有一個(gè)回報(bào)的機(jī)會(huì)，正擺在你眼前。”
冷山龍伸來了手，蠱惑性地探向他。祝陰忽而驚恐萬狀，那張開的五指仿佛網(wǎng)羅，在邀著他投入坎阱。
“這是甚么圈套罷？”祝陰臉上滲出冷汗，微笑道，“你們假意要祝某摻和入爾等奸計(jì)中，又會(huì)借此覓機(jī)向天廷投誠。祝某是你們?yōu)樽蠈m獻(xiàn)上的太牢，只為換取天廷對(duì)你們的褒嘉恩賜……”
“胡說八道！”群龍忽而尖聲大叫。無數(shù)游龍?jiān)陝?dòng)不安，宛若一鍋沸水。在那其中，祝陰發(fā)覺有一只黃毛已然被燙去半身，虎耳亦被撕裂的凄慘長(zhǎng)龍，那是他的舊友龜茲毒龍。龜茲毒龍一口咬斷了自己的爪兒，呸在祝陰面前，鮮血如綢帶一般在水中舒開。它的眼里有忿怒的火種，而如今那火已然點(diǎn)燃。
“燭陰，你若不信龍王，便信咱們好了！”龜茲毒龍揚(yáng)聲道，“一只龍王會(huì)騙你，千萬頭龍還會(huì)一齊騙你么？我拿一只爪兒換你的信任，我等是真心實(shí)意——欲要傾覆天廷，重得昔日榮華！”
海水在震動(dòng)，仿佛海底、巖岸俱在戰(zhàn)栗。祝陰向著昔日威風(fēng)凜凜、如今卻落魄不偶的龜茲毒龍，心中亦在震顫不已。
水精燭焰在他身后晃動(dòng)，將他身影映得搖擺不定。
神君的囑托，舊友的凄慘，群龍的忿怒……所有的一切在他心中交織，仿佛將他心頭割成無數(shù)裂片。
龍群的目光投向祝陰，似要將其身軀燒穿。
祝陰垂著腦袋，良久，他道：
“祝某需去一趟紫金山。”
似有一塊大石自龍群心頭落下，一時(shí)間，深淵中充塞著舒緩的吁息。祝陰沒有回絕，那便是有共事的轉(zhuǎn)圜的余地。
冷山龍笑了，眉心擰起的結(jié)也倏時(shí)松去。他問：“你去紫金山——所為何事呢？”
“祝某真身龐巨，得辟靈鬼官后便將其存于凡世。如今雖能顯出真身，卻不過是魂神化形。紫金山埋有龍骨，待祝某將其取回后，方有與天兵一戰(zhàn)之力�！弊ｊ幍氐馈�
冷山龍垂首，似在忖度。祝陰向著他，臉上忽而浮起一抹淺薄的笑，“怎么，不是叫祝某鼎力相助么？連真身龍骨都不曾有，如何教祝某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