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他猛然回首,望向身后的天書。
碧水澄波里,天書孤仃仃地踩著他的影子,像一株無人理會(huì)的野草,可憐地隨在他身后。
那一剎間,易情明白了一切。
為何天書總央著他莫要再?gòu)?fù)生于凡世,那是因?yàn)椴蝗桃娝俣仁芸唷楹翁鞎胍约毫粼谶@蠻煙瘴雨的水墨世界里,因?yàn)樗粺o所有,孤苦仃俜,只有他能在死后與它說些話兒。
那不是天書,不是少司命所任命的司命神祇。
那是書外的祝陰,是他的小蛇。
“……天書?”
易情回身,悲傷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壓在心頭。
“不,你不是天書。是你么……祝陰?”
話音未落,紙屑忽而隨波而舞,如散萬點(diǎn)淡白梨花。他望見一個(gè)影子撲入他臂間,急不可耐,似是早已懷抱滿心期待。
跨越生死,他們終于在此刻相擁。
易情低頭,唇瓣輕輕點(diǎn)上天書的面頰。紙片飛散,猶如冰雪消解。一角潔白的臉龐露了出來,他望見一只澄亮的金眸,其中本飄滿憂風(fēng)愁雨,如今卻盈溢萬里晴光。
“神君大人,”天書哽咽不已,“我如今……終于得與您相見。您在天書里百轉(zhuǎn)千回,我卻只得始終勾留于原點(diǎn)�!�
易情摟緊了他,眼眶濕潤(rùn)。
萬語千言塞在喉中,唯有淚水源源不絕。
“……是我來遲了,小蛇�!�
寒暑移此心
碧海清波里,易情與天書緊擁在一起。
紙屑像碎浪般散去,露出了其中一角掩藏的容顏。天書僅露出了半張臉孔,可那垂淚的金眸、俏麗的容顏,無疑是祝陰的模樣兒。易情仰首吻他,唇瓣像觸水的丹頂鯉,追逐著他的唇。他們滾落在海底的羨道里,光像疏疏細(xì)細(xì)的雨,落滿他們?nèi)怼?br />
“你一直……在看著我?”易情捧著天書的臉,問道�!耙恢迸阍谖疑磉�?”
在看到往昔記憶的那一刻,易情忽而凄入肝脾。回憶如洪流一般沖入腦海,他雖在天書中長(zhǎng)大成人,魂心卻屬于神君。那素凈又悲戚的回憶點(diǎn)點(diǎn)滴滴冒出,宛如他真如此活過一般。
他就是神君,天書就是小蛇,他們?nèi)缇秒x的榫卯,終于如此刻相接。
“是�!碧鞎鬼廾芏L(zhǎng),猶如蝶羽,“自您出生,直到如今。我難以對(duì)您所為置喙,只有在您身亡之時(shí),我才能與您說上一二句話�!�
易情笑道:“難怪你每回同我索代價(jià),皆忸忸怩怩,討價(jià)還價(jià)。還死皮賴臉地央我留在你這兒,陪你過夜。你說說,你從我這里索去的肢體都去了哪里?該不會(huì)是被你偷偷藏起了罷?”
天書紅了臉,連連擺手。他只有臉龐是祝陰的模樣,其余地兒仍是由紙片黏連成的,一動(dòng)便嘩嘩作響。
“神君大人,這真是天書所需的代價(jià),是少司命大人吩咐的。若非如此,還真無法動(dòng)用天書�!�
“看來我的債主還是少司命那小女娃了?”易情枕著手,吁氣道,“她便是副口不應(yīng)心的性子,我本以為她極討厭我,是斷然不肯幫我的,不想倒還是幫了�!�
“少司命大人為何會(huì)厭惡您?”天書好奇發(fā)問。
“也無甚值得一提的緣由,不過是她耍小性子罷了。她掌新生,尤愛湯餅小兒。初到任時(shí),她醉心于寶術(shù),不斷在人間塑新生之命。此事之后果灼然可見,凡間雨后春筍似的冒出無數(shù)呱呱墮地的嬰孩,險(xiǎn)些將凡世擠得人滿為患。那時(shí)我恰掌壽夭,司天下生殺大權(quán),便將新生小兒暫送了些入陰府錘煉,發(fā)付些人先投胎一世做牛馬,方才止得陽世人頭泛濫�!�
“可少司命愛民如子,哪兒受得了她賦生的人被我賜死?她造的人愈多,我需賜死的人便愈多。于是她恨我恨得牙癢。加之天廷又常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我同她郎才女貌,又同為司命,理應(yīng)是要比翼雙飛的�!币浊閿偸郑傲餮栽絺髟蕉�,她深受其擾。結(jié)果倒好,她對(duì)我有深仇積恨起來了。”
聽到這處,天書鼓起面頰,似是生了些醋意。他別扭地道:“神君大人,我雖感激少司命大人,卻看不得你喜歡她,同她在一塊兒。既然她不愛你,你便休去糾纏她啦!”
易情以唇在天書唇上一點(diǎn),道:“那是自然,我被一道蛇纏上后,這輩子從此便只得愛蛇了�!�
他眉如春山,眸清似水,神色里帶著翩翩少年之意氣,吻下來時(shí)卻又禁不住頰染赧色,帶著羞情怯意,瞧得天書一顆紙片心臟在腔膛里怦怦直跳。
天書糾正他,“旁的蛇也不許愛�!蹦羌埿歼B成的手臂搭上了他肩背,眸中如含霜露,“祝某無數(shù)次期盼……您能只望著我一人,只愛我一人�!�
易情搖了搖頭,“我是神仙,需愛護(hù)世人。休說是愛你一人,這世上的人人皆得愛�!�
天書的眼里閃過失落之色,這時(shí)他卻又聽得易情道。
“不過……”易情笑盈盈地看他,白璧似的面上,笑容如泛光彩,熠熠生輝。
“于我而言,若這世上沒有你,那這世界便不算得世界�!�
波影瀾漫中,天書含淚而笑。
海底幽邃無邊,紙屑飛舞,猶如花雨。天書垂著頭,輕聲道:
“神君大人,這兒可稱得上是天書之外的世界�!�
“這里么?”易情不知他為何要話鋒一轉(zhuǎn),疑惑地問道,“你是說,每回我亡故之后落入的那個(gè)水墨世界,以及這藏了往昔回憶的海底,實(shí)則是在天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