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祝陰？”易情問，“你的劍創(chuàng)好了么？”
祝陰點(diǎn)頭，“祝某先前吸了您許多血，您如今緩過來些了么？”
易情也點(diǎn)頭。此時(shí)他們二人卻在不約而同地想：扯謊！祝陰的中衣里裹著細(xì)布，一層又一層，都被血染透了，若不是著紅衣，還真會被瞧出來。易情則是病病懨懨，不多時(shí)便會撒手人寰。
祝陰在榻邊跪下來，伏侍易情吃藥。易情道：“我跌著手腳，痛得厲害，暫動不得。師弟，你勞苦些，幫著我點(diǎn)兒罷。”
“是，祝某定盡心侍奉您�！弊ｊ幮α耍路饹]看穿這是個(gè)謊言。
他小心地用調(diào)羹舀起藥，遞到易情口邊，卻見易情直勾勾地盯著他。祝陰吃了不少神血，先幾日受的傷也幾已愈合，如今那臉蛋兒白白凈凈，像凝脂白玉。
“怎么了，師兄？”
易情說：“我見你好看，多瞧你幾眼�！�
祝陰微笑：“祝某的臉本來就是要生成討您喜歡的模樣兒的�！�
“瞧著這張臉，我總算覺得從天書里將你拉出來倒是件好事了�！币浊檎０椭�，道。
“能和您見面，自然是件好事的�！弊ｊ幮Φ溃樕舷耖_出了花。
吃完了藥，易情倚在墻邊。風(fēng)兒從檻窗紙的破洞鉆進(jìn)來，有濕潤的苔蘚氣息。風(fēng)刮起來時(shí)，雨也響起來了，像伽藍(lán)的風(fēng)鐸，在房外的青石板上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靥�。祝陰收拾罷碗勺，卻仍不走，拾掇內(nèi)房里的物件，將各處拭得一塵不染。易情望見他在鏡臺前坐下，用交股剪在紅紙上裁拿著小帚的掃晴人，待剪罷了，祝陰將小紙人兒系在檐下，虔誠地拜了拜，道：
“若是天晴便好了，祝某便能同師兄一塊兒去踏青……”
易情含糊地應(yīng)聲，卻在心里苦笑著嘆息。他想，晚了，他快動彈不得了。他還能看見晴天么？
晚霞染滿窗洞，天穹如一張醺醉的臉。祝陰出了內(nèi)房一趟，給他送來一碗崧菜索粉，喂他吃罷。易情有些臉紅，只覺得自己變成了廢人似的。然而確實(shí)是個(gè)廢人了，手腳皆似凍在冰里一般，一只眼、一只耳都沒了知覺，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啞，興許過不多久便不可吐字了。易情想，他快要死了，是么？恐懼像一陣緊呼呼的風(fēng)，灌滿心口。
祝陰一言不發(fā)，打來熱水，替他解衣拭身。月牙兒升起來了，窗外的榕葉影像飛雁一般在他身上滑過去，易情赧然地閉眼，他感到系帶被抽開，中衣滑下來，他如一條砧上之魚，等著祝陰的巾帕擦過他的軀體，替他除鱗。
祝陰埋頭擦拭他的身軀，卻忽而道：
“師兄，您撒謊了，是么？”
易情睜開眼。祝陰的臉藏在陰影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您動彈不得，是因?yàn)閯佑锰鞎冻隽舜鷥r(jià)？”祝陰繼續(xù)道，“您為了將祝某與無為觀中人拉出天書，才落得這番模樣，是不是？”
他語氣平和，卻帶著咄咄逼人之勢。易情扭過頭，支吾道：“不……我……”
想了好一會兒，易情才訕笑道：“師弟，瞧你睜眼說的甚么瞎話！我只是一時(shí)體虛，方才起不來榻。等我養(yǎng)兩日好了，便爬起來揍你臉巴子！”
祝陰捏住他的手心，微微使力。
易情倒吸一口涼氣，神色微變，后來哽咽道：“痛……”
“既然師兄覺得痛，那便反打祝某一巴掌啊�！弊ｊ幷f，眸色沉冷。
易情欲抬手，可手腳千鈞似的，紋絲不動。于是他瞪著兩只眼，如氣泡魚一般氣鼓鼓地望著祝陰。
祝陰冷聲道：“您瞧，您連動也動不了了，您還覺得這一切是值得的么？”
易情嘴硬：“值得，怎么不值得？何況我就愛這種我舒舒坦坦地躺著，你做個(gè)下人替我打點(diǎn)好一切的感覺。喂，小祝子，快些替我沐浴�！�
祝陰將他輕輕扶進(jìn)木桶里，嘴上卻不留情：“師兄，您再這樣作踐自己，祝某便要生氣了�！�
易情似是真怕他生氣，趕忙閉了嘴巴，抿得緊緊的。祝陰拿澡藥和了水，避過創(chuàng)口，細(xì)細(xì)地擦身子。騰騰霧氣里，他望見易情低垂著眼眉，眸子烏黑，像微涼的夜色。
“您說，往后我們應(yīng)如何是好呢？”
祝陰喃喃道，易情詫異地抬頭看他。
“天磴已絕，天地再不相通。從此人世再無神明護(hù)佑，再也無人可鑄得神跡，上抵天廷�！�
易情說，“真奇怪，這不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么？神與人相安無事，他們吃他們的酒，咱們耕咱們的田�！�
祝陰搖頭：“不會相安無事的。而且——”他直直地看易情，“這雖是祝某愿望，卻絕非您的心愿�！�
易情愕然，微微張口。
“祝某雖欲與您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可您一定不會對人世坐視不管，是罷？所以祝某在害怕，害怕您會為了這人世而將祝某拋下。若絕地天通之后陽世每況愈下，您會想著重返天廷么？”祝陰垂眸。
“我不會拋棄你�！币浊檎f。
祝陰回答：“祝某知道�！�
他知道易情不會拋卻世上任何一人，因那人是福被世間的神明，可神明卻會撒謊。在聽過太上帝所言后，他心中有所動搖。
若太上帝是燭龍，他又是甚么？
他隱約有所察覺，在他仍為一條山野小蛇時(shí)，在神君于紫金山下拾到它之前，他與神君之間約莫還有一段往事。
他還有時(shí)間去了解么？軒轅劍刺傷胸膛，神智正如沙流逝。他不知明日的自己會變成何等模樣，興許是一頭并未開化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