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天穿道長說:“微言,你是不是話本子看多了,以為天闕真好闖過?實話與你說罷,一萬一千二百年來,不曾有除了鑄得神跡之外的凡人通過天門。非但是燭龍,連百王之先的青龍也難通過�!�
書里與書外的天廷不同,易情知曉,這書外的天廷乃森嚴重鎮(zhèn)之地。先前他們僥幸落下九重天,已致重傷,如今他只身闖去,真?zhèn)乃登天之難。
易情卻搖頭,笑嘻嘻道:“你們便留于人間,等著我的好消息罷!”
眾人一驚,旋即神色一黯。
易情說得雖輕巧,可徒步攀上九天,究竟要花費幾億萬年?若是祝陰仍拼盡全力,動用兩件寶術,仍可少度得一重天。
可如今,祝陰卻……
易情見眾人沉默不語,忽而發(fā)問道,“對了,祝陰呢?”
一剎間,心頭宛如刀割。他左張右望,偏不見那紅衣人影。不祥之感像一只罩子蓋了下來,密密實實的籠住心頭。易情抬頭望向天磴,他忽而發(fā)覺天階是由巨大的骨節(jié)與細碎的骨片補繕的。
他曾見過這骨節(jié),在紫金山里,是燭龍之骨。天階邊環(huán)繞的火焰明亮而熟悉,亦是燭龍的寶術迸發(fā)出的烈焰。
祝陰用龍骨補起了天磴。
悲哀之情涌上心頭,幾乎讓易情窒息。他望著自己顫抖的手掌,明白了為何他如今還可動彈。這是代價,有人以身軀作為代價,換得他能行動自如。一剎間,他紅了眼,拼命四望,呼喊道:
“祝陰,你在哪兒?祝陰!”
“我在這里,神君大人�!�
忽然間,一個細而弱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易情猛然轉(zhuǎn)身,卻見火迸金星,如雨飛灰里,天磴上盤著一條小蛇。
那小蛇褪了渾身赤鱗,瞎眼缺牙,卻高興地咧口對他笑。它小心翼翼地道:
“神君大人,您還認得出我么?”
“認得……”易情說,心頭五味雜陳,他彎下身去,捧起那小蛇,“……自然認得�!�
小蛇說:“我將手腳給您了,因為神君大人不像我,用肚皮便能爬動�!彼湟频牧脸鏊亩歉�,可那其上亦是傷痕累累。
它正說著,卻覺身上一濕,易情的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咬牙,痛苦地道,“可是這樣一來,你豈不是……一無所有了么?”
“不是一無所有,”小蛇用紅舌舔去他頰邊的淚,“只要在神君大人身邊,我便無所不有了。因為神君大人便是我的世界,與您同道而行,我便似擁有了世上的一切�!�
“對不起,祝陰……我素來都是對不起你的�!币浊榇鬼�,淚眼婆娑,“你要陪我一起上天磴么?”
燭天火光里,小蛇伸出尾巴,輕輕纏住了他的手指。一切都變得很亮,宛如白晝。易情知道那是燭龍帶來的火海,在這火焰里,既無寒冷,也無黑夜。
“當然了,神君大人。”
小蛇瞇起僅余的金眸,笑意隨著眸光流淌而出。
“我與您約定過,要與您永不分別。我會為您上窮碧落,下抵黃泉�!�
——【卷三
下有黃泉】完——
注:“人生豈草木,寒暑移此心……蘭蕙雖可懷,芳香與時息。”——韋應物《擬古詩十二首》
【卷四
上無青天】
孤舟尚泳海
——
雨落了下來。白花花的水珠在灰筒瓦上迸濺,像鋪了一層絨毛。檐上滴滴答答地響,像無止歇的木魚聲。
雨針織成一張大網(wǎng),籠住天壇山。宮觀星羅棋布,自山腳一路綴上山巔。濕潤的風自萬壽宮、紫微宮和上方院里一路拂來,落進一間破敗的荊梁屋。
此處亦是一座道觀,門屏上懸一書卷樣的小匾額,歪歪扭扭地寫道:
“無為觀”。
觀中山房里坐著一個男人。那男人方額狹眼,厚臉長鼻,一道刀疤穿過鼻骨,將殺氣騰騰的兩眼分開。絳褐衣敞著,露出毛絨絨的胸膛,平冠壓在滿是劍繭的手下,比起道士,看著更像個匪賊。觀音像被推倒一旁,他在須彌座上蹺起二郎腿。
“進來!”他向屋外叫道。
檐下蹲著一列蓬頭垢面的小孩兒,一聽他喝叫,便會當即乖順地走進來,在蒲墊上匍匐跪落。
男人抬頭,當即眼前一亮,這回進來的是一個女孩。面如桃瓣,唇似涂脂,只是一雙鳳眼冷冷的,其中似飄著瀟瀟涼雨。
“你叫甚么名字?”男人問。
少女說:“我沒有名字。”
那粗鹵道士點頭:“不錯,你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喪家的野犬,是從來沒有名字的。但今日你便會有了,我在山溝子里養(yǎng)了你三年,如今你已學歲,有兩個選擇予你選——是要賣身,還是賣命?”
這句話每年他都要說上百來回,見過的孩童的面亦有千萬張�?赡腥嗽谝苫�,他不記得觀中有過如此妍麗的女孩兒。如此驚艷的容貌,見過一眼便當不會忘。
少女面無表情地抬臉,天光映亮了她瓷白的臉頰。后門敞著,她望見方才進房來的孩子們已一個個走了出去。門外停著架牛車,一個裹青頭巾的龜公站在一旁,將孩子們推上車去。寥落的雨里,裹著黑布的車輿如一張大口,悄無聲息地將孩童們吃下。
于是她轉(zhuǎn)頭望向男人,問:“賣去哪兒?賣給誰?”
“倘若是賣身,那便賣去作山下的私窠子,倘或是賣命,那便賣予我,隨著我一起做買賣�!蹦悄腥诵Φ�,咧開一口黃牙,“做人命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