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他眼里清漣蕩漾,襯著那玉雪似的小臉,竟生出些教人哀憐的況味。
小泥巴又不爭氣地心軟了一回,回想起每一回見文公子的模樣,又咂摸出點不一樣的滋味。確實如此,打第一回
見面起,他便隱隱察覺到人人都拿畏懼的眼光看著文公子,仿佛那是一種兇狠的疫病。文公子并無同齡的玩伴,許多時候,他孤仃仃地坐在殿外,倒抱著經(jīng)書,費勁兒地想隨著文家子弟們的念經(jīng)聲找到對應(yīng)的經(jīng)文,多習(xí)幾個字兒。
他心里忽而涌上一股酢漿似的酸味。回想起那日在堀室里鮮血淋漓的一切,他不禁感慨萬千:究竟是經(jīng)歷過甚么事情,才教文公子覺得行釘床鐵板如履平地?
文公子抬頭,見他沉默不語,又小心翼翼地道:
“我又惹你生氣了么?”
小泥巴說:“你就沒一次不讓人發(fā)氣的時候。”
“對不住,我不知道甚么事情會教你生氣�!蔽墓诱f,聲音細如蚊蠅。
“你誆騙我、欲害我?guī)熼L和靈寵的性命、折我手指……還有許許多多件事兒,總之,我一想到你就心中發(fā)惱。”
“是么,因為家中長輩從來是這么對我的,他們會挖我的肉,折我的手,所以我不知道你會這樣生氣�!蔽墓有÷暤馈�
小泥巴鼓著臉頰,卻也忍不住再看了一眼他。文公子兩手相扣,指尖正不安地摩挲著手背,似真是頗為苦惱。
再一想文家那幽暗如棺柩的府邸,種種拘束人性之事,倒似也真是如此。只有扭曲的地方才能養(yǎng)出文公子那扭曲的性子。
想到這處,他又生出一絲同情來。
文公子仔細觀察著他神色,見他眉頭略舒,這才松了一口氣。于是又道,“對了,對了,趁你在這里,有件事我想托你。”
“甚么事?”
文公子有些羞怯:“這段日子里不是你幫我做功課了,我只能拜托其余人幫我做�?伤麄儠r常不上心,或是頑皮搗蛋,胡寫些王八龜兒一類的粗鄙詞,我又不識字,交給先生時鬧了幾次大紅臉,頗為難堪。這回先生講到作詩了,我請旁人幫我作了一首,想請你幫我看看有甚不妥之處�!�
小泥巴撇嘴:“你又不識字,從頭開始學(xué)不好么?何況你是府里的金貴太子爺,教那塾師手把手教你便成,何必要就著旁人學(xué)的內(nèi)容走?”
文公子搖了搖頭,“來府中書堂授書的是位朝中鴻儒,頗有氣節(jié),我一直想跟著他一塊兒上課,可家里又時常叫我去堀室里,我若在堀室里待一天,準又會重傷昏睡幾日,若是教他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不大好。”
小泥巴這才明白他為何雙足被刺穿、炙烤也面不改色,大抵是文家在暗地里做著甚么慘無人道之事,而文公子正過著常受酷刑加身的凄慘日子。怪不得這廝手腳上都是裹傷的絹布,虛頭巴腦的,像個脆弱的藥罐子。
這日正恰是四月初四,火神臺廟會的日子。獅燈在鑼鼓聲里舞過來,酒肆里悠悠地飛來板頭曲兒,人流如潮,喧聲鼎沸,乘著四下里嘈雜,身后侍從未注意,小泥巴俯下身來,在文公子耳旁悄悄地問: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逃走嗎?”
“甚么?”文公子錯愕地側(cè)過臉。
小泥巴說:“跟我一起逃出去,帶上束脩與盤纏,到一個文家找不到的地方識字念書,若是找不到好的塾師,那便由我來教你。逃出去以后,你便自由了。”
文公子冷笑:“你在對誰這么說話呢?”
“對你。”小泥巴認真地道。
他目光真摯而清冽,倒教文公子慌窘起來。
“你開甚么玩笑?”文公子壓著嗓子,與他道,“你自己想逃便罷了,還要扯上我!”
“我沒開玩笑,文家有甚好的?你總是挨在里頭吃苦,也不能出來玩兒,不會讀書,沒人愿意做你的朋友�!�
文公子的眼神落寞了下來。
“打開籠門,飛出去,你才知道天地有多廣。”
“可是我逃不出文家的�!蔽墓铀闪诵┛冢瑓s仍執(zhí)拗地道。“我的命理已寫在天書紙上,注定為文家囚系。所以家主不許我學(xué)字,就是怕我改天書。我偷偷學(xué)了點字兒,在天書上悄悄寫了下來,我第一次學(xué)會寫的四個字便是‘離開文家’。但還是沒用,不管怎么寫,墨跡過了片刻都會消散。我一輩子都會被囚禁在那里�!�
所以那一日在堀室里,面對著明明可通往外界的門,文公子卻不為所動。他踏過了釘床,又從熾熱的鐵板上折返。
小泥巴卻道:“你只要回答我最開始提的問題就好了:愿不愿意和我離開文家?”
“我出不去的……”文公子咬牙,放在藤椅扶手上的雙拳緩緩攥緊。
“我只問你愿不愿意和我離開!”小泥巴猛地攥緊他的雙肩,將他扭過來,甚而教身后的侍從們皆大驚失色。
文公子低著腦袋,良久,口中慢慢地發(fā)出了細若懸絲的聲音。
“……愿意。”
小泥巴慢慢睜大了眼。
這興許是他第一次聽見文公子吐露真心。
那個總是虛偽地微笑著的文公子此時像是剝?nèi)チ四樕系拿婢�,正以忐忑不安的、猶如小鹿般的眼神望著自己。
微風(fēng)拂過街衢,火紅的吉祥輪沙沙轉(zhuǎn)動,熱烈的炮仗聲響起,爆竹紙隨著風(fēng)卷上天際,像是蝴蝶張開了翅翼。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