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一道鉆心的劇痛忽從腔子里爆裂開來。
大街上,一個小乞兒忽捂住心口,痛苦地跪落于地。他懷中的小紅蛇也似是驚慌失措,不住地以蛇信舔著那乞兒的臉頰。
幾個手持尖刀的拉破頭無賴走過來,踢了一腳那伏倒在地上的乞兒。有人叫道,“就是這小子么?”
昨日那牽著黃犬來咬人的大牛躲在他們身后,哭喪著臉道,“就、就是他!昨兒他不知用了甚么妖法,把我的兩條黃豺舅弄死了!”
一個無賴看著地上的那小乞兒,清瘦的身子,細弱的手腳,如一根將折的枯枝,遂譏刺道,“能弄死兩條火耳?不像是有這能耐的模樣。”
這些無賴是大牛搬來的救兵,他有個堂兄弟專干這強賴人錢財?shù)幕顑海饺绽锍粤艘活D黃酒,便拿把解腕刀在黎陽里挨戶登門拜訪,向人索錢,人若不給,他便雙指拈鋒,用刀把自己劃得頭破血流,占著門裝死。一來二去,他倒也結(jié)識了一幫干這行當?shù)牡苄帧4笈Hデ筮@堂兄,說昨日街上有一乞兒害死自家愛犬,央著無賴們?nèi)ナ帐八谑且槐娙撕坪剖幨幎鴣�,堵在了那乞兒面前�?br />
眾無賴對那小乞兒一陣踢打,小乞兒胸口痛得厲害,臉白如紙,似是無力反抗,任他們虐打。而他懷中的小蛇兇惡張口大叫,卻也被一棍打到一旁。
街上煙塵四起,旁人皆不敢靠近,攤棚主也趕忙卷鋪蓋收走家當。只一個癩瘡阿公坐著扁擔,依然坐在原地里不動。
癩瘡阿公瞇著眼,看著在泥塵里無力翻滾的小乞兒,口里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話雖如此,他也不去幫忙。不過除卻他之外,整條街上也無一人敢上前相幫。
踢踹了許久,見那小乞兒渾身盡是青紫血痕,無賴們才住了腿腳,抹了把汗,往對街來了。癩瘡阿公見了他們,渾身一顫,然而好巧不巧,他們正停在了自己面前。
“喂,老頭子,看甚么看?”
癩瘡阿公慌忙道:“老頭子沒在看,老頭子只是在這里賣燒餅�!�
有無賴從竹籃里拿起他的餅,指著上頭的胡麻點兒,哈哈大笑道,“賣甚么餅?瞧瞧你的餅,上頭也生滿了瘡,誰愿來買?”
“回大爺,這不是瘡,是新買的烏麻�!卑⒐抖端魉鞯鼗卦挕�
怎料那無賴聽了后赫然大怒,攥住阿公頭頸,往竹籃中摜,“我說了是瘡便是瘡!再敢頂撞老子一二,我便將你臉上的胡麻點兒全揪下來,灑在餅皮上!”
這回他們泄憤的對象轉(zhuǎn)成了癩瘡阿公,阿公被打得頭破血流,兩只眼里生出怨毒的光,射向方才倒在地上的那小乞兒。若不是他,自己也不會橫遭此難。
然而他看到那小乞兒慢慢地爬起身來,啐了一口血,目光冷如秋霜,動了動唇,無聲地與他道:
“活該。”
——
夜雨滂沱,轟雷驅(qū)電,破橋底下擠滿了臭烘烘的乞兒。
文堅抱著小赤蛇在蒲席上入睡,然而身上的疼痛卻教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白日里遭無賴們一頓好打,魂心也在灼燙欲裂。他翻過身子,耳朵里卻傳來一旁的乞兒們的閑話:
“哎,明早起來你替我頭上肉疙瘩那兒斜打一枚兩分深的長釘,生好火,我去做那釘頭生意,尋個冤大頭索錢。他若不肯給,我便一板磚砸腦殼兒上打釘,看他有幾個膽子讓我嚇!”
另一討口子的道,“……我尋了個小子,逼他做吃瓦生意,將瓦片吞進肚里,旁人便會與錢,他也照做,掙了些小錢�?膳d許是吞的瓷片多了,肚子大得如十月懷胎,救不得啦!”
這些烏七八糟的話涌入文堅耳中,猶如污水濁漿,臭不可聞。文堅眉頭緊擰,只覺凡人丑惡。他捧起小蛇,在傾盆雨聲里對它道:
“這就是你想救的凡民?”
小蛇不會言語,兩眼卻明亮著,像兩抹燭光。
“我不明白,你當初上天磴、鑄神跡,是為了蠲免壓在這群愚民身上的災(zāi)年么?他們與我非親非故,卑劣之極,我為何要去救?”
小蛇只是拿蛇信舔著他臉上的淤青,一迭聲地輕弱叫道,“神君……大人。神君大……人�!彼粫f寥寥幾字,有如稚童。
文堅闔上眼,輕輕抱住了它,雨聲像鑼鼓喧闐,沸騰十里。橋洞里漏水,雨絲瀉下來,像在木橋與泥地間穿針引線。文堅咬著牙,寒冷侵入肌髓,身上像蓋了層霜,傷口刺痛,他幾近昏厥�?伤鲇X一陣滑涼游過面頰,再無雨針扎刺之感,抬眼一望,卻是小蛇爬上了他的腦袋,緊緊地盤成一圈兒,像一只傘蓋般替他遮蔽了風雨。
奇異的感覺升騰而起,文堅望著小蛇,心中酸澀,如浸滿酢漿。他是神霄之上為蒼生提供廣廈之蔭的大司命,可如今卻有一條幼弱的小蛇愿為他擋風遮雨。他伸手欲去摸一摸小蛇,可魂心忽如刀割似的疼痛,他未能抬手,意識卻已先墜入黑暗的泥沼。
再睜眼時,周遭已大不一樣。霄晴雨霽,月光猶如水銀,平靜地瀉滿天地。在這恬謐的世界里,蛙子、春蟲皆不忍心歌唱。他聽見風在低回盤桓,循著風聲,他卻望見一個諳熟的身影站在眼前。
他看清了那身影,心里登時如有千萬擊缶聲而起。那是小泥巴,身上熒熒泛光,像一縷幽魂在他面前徘徊。
小泥巴?文堅只覺難以置信,他想一箍腦地爬起來,卻遭了鬼壓床似的,動彈不得。他的身子仍在熟睡,然而神魂已如虛煙般裊裊而起。于是他看見了那熟悉的眉眼,溫澹秀麗,如故鄉(xiāng)的青山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