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飼養(yǎng)瘋狗的第一天

    燦亮如蛇信的細長閃電直射下來,照出女人慘白的臉。

    黑暗中,她的手高高揚起,巨大的陰影投射在里間壁畫上。

    又是一陣雷鳴。

    銀針折射出瘆人的寒芒,壁畫上色彩斑斕的人物仿佛動了起來。

    她突然動了,身后的影子在墻壁上張牙舞爪地示威。

    “叮——”板門上珍珠串成的簾子發(fā)出聲響。

    細微的蠟燭光明明滅滅亮起。

    “趙醫(yī)師!”為首的侍女大呼。

    趙綏寧頓在原地,手上的銀針還高高舉著。

    她唇色發(fā)白,滿面愁容,似乎頗為煩惱。

    只是嘴角上揚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啊。

    被發(fā)現(xiàn)了。

    “趙醫(yī)師!趙小姐!”侍女提著蠟燭就往趙綏寧那邊靠,三步一跨,十分豪邁,“國公府不能有這夜磨子!您怎么又給帶回來了!”小鼠們“吱吱”叫出聲,熱鬧得很。

    侍女膽子極大,將蠟燭燈座“砰”一聲立在桌上就風風火火地要去捉那耗子。

    趙綏寧連忙擋在侍女面前,扯出真摯笑容求道:“姐姐,好姐姐!您就大人有大量讓它們留下吧!”為求效真,她硬是擠出兩顆小小的淚珠。

    但是她犯過太多次,侍女已然不吃這套,直截了當表明來意:“世子喚您去房中看診。

    ”“另外,您豢養(yǎng)小鼠的事,奴婢會如實稟報世子。

    ”趙綏寧僵著腦袋,笑得比哭還難看,口中嘟囔著:“姐姐,這些小事犯不上告知世子……”趙綏寧,現(xiàn)在是安國公府一屆小小女醫(yī)。

    醫(yī)術學得中規(guī)中矩,但毒術了得,最擅長制毒,下能讓人癡笑發(fā)癲十數(shù)日,上能讓人痛不欲生如墜閻羅。

    在當女醫(yī)前,她是樣樣精通。

    曾為村中大娘浣過衣,也同坊間繡工學過刺繡,更是利用自己最擅長的毒為鄰里阿婆懲治蛇蟲。

    頗得美名。

    當然,在這所有的所有之前,趙綏寧是宰相之女,恩封縣主,張揚跋扈,目中無人,壞名遠揚。

    直到相府被滅,趙氏三族夷平。

    她得了假死藥,爹娘李代桃僵換她茍活世間。

    已經(jīng)三年了。

    趙綏寧曲著步子,故意延緩去那惡世子院子的時間。

    六日前,她本在坊間跟了一位老醫(yī)師治病救人準備了此殘生,卻不料收到一封密函告知安國公世子郁凈之手中有她父親的遺物,或與相府冤案有關。

    正逢國公府招醫(yī)師,她馬不停蹄地就趕過來,拙劣地通過考試,然后被郁凈之晾了三天。

    趙綏寧和郁凈之有舊仇,其實主要是她的錯。

    郁凈之作為連外室都算不上的私生子初來京城那些時日,她為了原來的世子——郁凈之的哥哥,給郁凈之找了不少麻煩。

    輕則讓他端茶倒水,重則打罵踹踢,反正是惡事做盡。

    她猛地打了個激靈,手指悄悄附上面皮。

    為今只能盼著郁凈之認不出她吧,不然……挖眼削耳灌鼻,嗯,她也算離死不遠了。

    “世子今日心情不好,趙姑娘當著心。

    ”入室前,侍女輕聲提醒趙綏寧。

    趙綏寧又是感動又是畏懼,挪著碎步子一厘一厘往內(nèi)室蹭,半晌,猛閉眼,英勇就義般闖進去。

    臨行前還不忘同侍女說:“好姐姐,且留我小鼠一命!若今日我還能歸來……我必重謝!”碩大的雨滴斜射在薄薄一層紙糊的窗上,刻薄的風從縫隙里擠進來,先狠狠刮過趙綏寧的臉,然后將屋內(nèi)滿地的白紗一股腦卷起。

    隔著輕柔曼麗的白紗,趙綏寧隱約窺見一片衣角。

    紗從她后背劃過,帶起一層顫栗。

    趙綏寧心中恨叫,郁凈之這廝果真有病!好好睡覺的屋室給他擺的不像人間!“趙醫(yī)師,久仰。

    ”溫潤的聲音驀地從背后襲來,刮蹭著沿著趙綏寧的脊柱向上爬,再飛進她耳道。

    冷汗浸濕了她單薄的衣衫。

    她打著顫勉強撐起笑容,轉(zhuǎn)過身去拜:“見……見過世子……”冰涼的手指觸上她的腕,像冷血的蛇類動物一樣帶著窒息的力道,黏膩、陰冷地纏上她。

    她張著嘴,笑是僵的。

    “多,多謝——”趙綏寧剛想謝禮,顫顫巍巍抬頭,又對上今后此生最不愿回想的情形之一,還未說出口的“世子”封在嘴里,硬生生咬碎在牙間。

    電閃雷鳴。

    慘白的電光從窗外猛劈入內(nèi),將郁凈之掛著溫柔淺笑的俊俏面龐平白切成陰陽兩塊。

    而被照亮的這一側,白得像死了幾天的尸體一樣森冷。

    點滴艷紅的血跡呈飛濺式在他眼下散落,襯得皮膚更加蒼白。

    紅白分明。

    白紗白衣白臉,紅血紅唇紅舌。

    趙綏寧哆嗦著躲開了郁凈之的手,身子發(fā)虛發(fā)軟,苦著臉倒地。

    “無事吧,趙醫(yī)師?”郁凈之微側頭,故作擔心。

    分明是和善的問候,卻因為那墨黑的瞳孔、艷紅的唇,平添上幾分迤邐,活像索人性命的鬼!趙綏寧瞳孔緊縮,小心翼翼地掐著笑回道:“不、不打緊……”“適才雨大,濕了鞋,沒站穩(wěn)打滑了。

    世子勿怪。

    ”她低著頭不敢對視,胸中千言萬語化成一個“慘”字!天菩薩!三年不見,郁凈之這廝、怎的更加瘋魔了!從前還是只會咬人的瘋狗,如今更是惡趣味,還會嚇人了。

    果然是越活心里越扭曲!趙綏寧陡然聽到一聲輕笑,寒浸浸的,恍若三月初雪凝成冰。

    “我有舊疾,一到陰雨天容易犯瘋病,趙姑娘見笑。

    ”郁凈之忽地滾著輪椅往屏風旁去。

    他捻上三支香,不知道對著什么拜了三拜,漫不經(jīng)心道:“夜雨來急,趙姑娘快些回去罷,莫著風涼。

    ”·趙綏寧走了。

    趙綏寧又來了。

    她越想越氣,從前盡是她欺負郁凈之,如今顛來倒去讓郁凈之欺負她也就算了,沒成想這廝居然借醫(yī)治之名行恐嚇之實,實在惱人!況且自己心臟不好。

    郁凈之絕對是故意的。

    他犯病就找無辜路人“趙醫(yī)師”嚇,實在不是個好人。

    趙綏寧決定以惡制惡。

    方才她觀察過,郁凈之的院子沒有人站崗,守備如此松懈,再者郁凈之犯病身上無力,根本不足為懼!真是輕率,哼哼。

    趙綏寧壓著步子,指尖攥著她自夸能迷倒一頭成年猛虎的自制小藥丸,桀桀奸笑。

    白紗將她靈巧的身形隱蔽,她流竄在各式各樣的柜櫥間,輕手輕腳地探尋。

    她當然也不是純粹為了報復,正事在身,爹爹的遺物還在郁凈之手里。

    趙綏寧想了好幾天,這種重要的東西她一定會藏在最安全的住寢,或者貼身。

    翻完趙綏寧才發(fā)覺,這里除了一些書還有很多貢香外什么也沒有。

    方才郁凈之對著拜的竟是一個檀木修成的黑漆牌位!她突然感覺自己又發(fā)虛汗了,直打哆嗦,好像有利刃刺在她背上,一下一下,恨不得刮開那些骨肉。

    趙綏寧連忙有樣學樣拜了三拜,口中念叨:“無意叨擾,無意叨擾……”拜完抬頭一口氣幾乎沒喘上來。

    夭壽了。

    她看見漆黑如墨的牌位上幾個鎏金大字赫然寫著:顯妣趙氏綏寧孺人之神位。

    她拜了她自己?!很好。

    趙綏寧瞪著眼,氣勢洶洶闊步走到郁凈之床邊。

    她看著完全陷入沉睡的郁凈之,捏著拳頭微笑,直愣愣盯著他。

    她簡單活動了右腿,猛地踹了郁凈之幾腳,全集中在下肢。

    反正郁凈之的腿廢了,廢到他這個程度,也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了。

    不能說她肚量小,她本就不是良善之輩。

    只是如今落魄,才不得不虛與委蛇逢迎討好。

    只能怪郁凈之瘋得沒邊,把住的地方幾乎搞成她的靈堂了!“嗯……”郁凈之悶哼。

    趙綏寧頓時僵在原地,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咕嚕轉(zhuǎn)著,轉(zhuǎn)得飛快。

    她的心臟跳得很快,幾乎從細窄的胸腔蹦出來。

    “阿寧……”郁凈之吐字緩慢,幾乎是咬著音節(jié)擠出來的。

    音調(diào)輕柔繾綣,尾音拖長。

    趙綏寧一陣惡寒。

    不會是在喊她吧……她一臉無法言說,走也不是,找也不是。

    “好想你。

    ”“阿寧,阿寧。

    ”“阿寧。

    ”趙綏寧漸漸意識模糊,合上眼倒在床邊。

    床上本該沉睡的人卻悄然掀開眼皮,動作小心地把趙綏寧抱上去。

    郁凈之克制地喘息,貪婪的目光游蛇般一絲一絲劃過她的眉眼,像是逡巡審視著自己的領地。

    他湊到趙綏寧烏黑鬢發(fā)邊輕嗅,眸中亮光浮動。

    胸腔振鳴,他愉悅輕笑。

    “笨。

    ”郁凈之盤撥著趙綏寧纖細的手腕,細細摩挲,轉(zhuǎn)而又滑至指節(jié),“寧娘好笨。

    ”這樣拙劣的漏洞,擺明了請君入甕,寧娘偏生沒看出來。

    這么笨還想著害人,壞。

    又壞又笨。

    像以前一樣。

    “你又躲我,討厭。

    ”“真想把你鎖在這里。

    ”郁凈之不知想到什么,睫毛蓋住眼球,洋洋灑灑一片陰翳覆在眼下。

    “算了,你又要同我生氣。

    ”“還是睡著了乖。

    ”郁凈之枕在她黑發(fā)上,安靜感受著她綿長平穩(wěn)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被壓到發(fā)絲,趙綏寧耷拉著臉,眉頭緊擰。

    “嬌氣。

    ”郁凈之哼哼評價,輕輕抽出被他壓到的幾綹發(fā)。

    郁凈之喜歡趙綏寧好多年,可趙綏寧忘了他,厭惡他,甚至欺負他。

    郁凈之做了一場夢,夢里他為了權力謀反篡位,登上皇座,他為趙綏寧翻了案。

    趙綏寧來謝他,回去便自盡了。

    他久久難以平靜。

    郁凈之以為,世上權位第一,只要擁有權力,他就能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可天不遂人愿。

    他不理解為何大仇得報趙綏寧反而死了。

    不過沒關系,趙綏寧又回到他身邊,她還在這里。

    淺淡的幽香伴著他,郁凈之靜了心。

    趙綏寧做了一場夢,內(nèi)容荒誕恐怖。

    主角是她和郁凈之。

    夢里郁凈之又犯病,給她套上一件墨綠色的衣裳。

    是對襟的闊袖上衣,領口修著華麗的飛鳥,只是這針腳實在粗糙,還不如她自己繡的好;下裳系在她胸部;還有輕薄的絲綢質(zhì)披帛纏繞手臂。

    雖然丑了點,但是質(zhì)地極好。

    趙綏寧許久沒有穿過這么舒服的衣服了。

    她吸著鼻子,想起從前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胸口隱隱發(fā)酸。

    這三年自己每日粗衣麻布穿著,嬌嫩的皮膚經(jīng)常被磨紅、磨破,漸漸也都起了繭子。

    而郁凈之過得那么好,甚至還當上世子了。

    她不禁嫉妒心起,轉(zhuǎn)念又想還是因果報應,不覺長吁短嘆。

    郁凈之的指節(jié)緊緊扣住她的手,接著完整地覆蓋著她整個手,讓她動彈不得。

    力道稍微重了些,留下一片紅印。

    趙綏寧低低抽泣,不自覺摸索腰間香囊,心中發(fā)狠,勢要找出個毒藥和這廝同歸于盡。

    銀白的刃陡然抽出,寒光激靈射進趙綏寧眼中。

    刀刃上映著她紅著眼睛、吸著鼻子的可憐模樣。

    趙綏寧又委屈又害怕,只能乖乖拉著郁凈之的手求饒:“對不起,我再也不欺負你了……”“不要殺我……”她咬唇,眼中已經(jīng)蓄滿淚水。

    郁凈之冷冷看她,握住二人交纏的發(fā)絲隨意劈開。

    鋒利的刀刃劃過空氣墜落在地,刀柄沉重撞在玉石上。

    趙綏寧睜著眼,又驚又懼,抿著唇看郁凈之用紅繩將那綹發(fā)捆住,看著郁凈之血紅的唇,手腳冰涼。

    “寧娘,如今結發(fā),你我便是夫妻。

    你要憐我、愛我,與我——死生不離。

    ”死生不離——郁凈之黑若深潭死水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

    趙綏寧猛地驚醒,身體劇烈顫抖。

    面前郁凈之的臉同夢中重疊,只見他笑吟吟看她:“趙醫(yī)師,緣何身著亡妻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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