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養(yǎng)瘋狗的第四天
翌日，國公府喧鬧異常。
侍女們簇?fù)碇咳朐郝洌械呐踔∷墒杪涞木W(wǎng)，有的提著長長的木棍，摩拳擦掌，像是要干一件大事。
而院落的主人——趙綏寧，正側(cè)躺著縮成一團(tuán)，長發(fā)披散，陷在柔軟的被褥中做著香甜的美夢。
一只老鼠，兩只老鼠……成群的老鼠整齊列著隊，恭恭敬敬地托著光潔貴重的玉盤虔誠獻(xiàn)禮。
玉盤上擺滿珍饈，清新的瓜果香沉靜地逸散在空中，進(jìn)而更濃郁的、摻著熱氣的肉味肆意席卷，將整個小小的房間包裹著，無處不在。
蜿蜒的隊伍盡頭，赫然是趙綏寧的床。
她正端坐在床邊，趾高氣昂德指揮著小老鼠，長相可愛圓潤的，被她招來近身伺候，要搖扇、表演、閑聊解悶；身材干癟的，她極為慷慨地分給它們巨大的肉塊，令其分而食之。
趙綏寧本人，則沒了拘束，愜意倚著細(xì)軟枕頭，一會兒叼著時鮮的葡萄，一會兒大口大口咬著肉，嘴里含糊道：“小乖乖們，只要你們好好伺候著主人我，少不了你們的好日子！”“我肯定會護(hù)著你們的！”“——吱！”“砰”一聲。
葡萄沒了，肉沒了，床沒了，成隊的小老鼠們也沒了。
轉(zhuǎn)瞬間化為碎影。
趙綏寧驚醒，身子直挺挺坐起來，慘叫道：“那葡萄我還有一半沒吃完呢！”迷迷糊糊睜開眼，烏壓壓一片影兒，她呆滯地揉了揉眼睛。
先是嘰嘰喳喳又尖銳的“吱吱”叫占據(jù)了她的大腦，然后又時不時伴隨著侍女的尖叫聲、桌椅搖晃絆倒的沉重“砰砰”聲，再有密密麻麻小爪子和地面、墻面相擊產(chǎn)生的清脆“噠噠”聲——拳頭般大小的鼠鼠們捧著圓鼓鼓的肚皮，靈活又迅速地穿梭在趙綏寧房中。
最后是麻繩卷成的大網(wǎng)無意把眼神迷離一片茫然的趙綏寧整個頭和上半身牢牢套中的寂靜無聲。
侍女們愣在原地，罪魁禍?zhǔn)纂p手高舉在空中，手上空無一物，臨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連小老鼠都搓著爪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提溜提溜轉(zhuǎn)，和趙綏寧面面相覷。
趙綏寧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自己竟成本次鬧劇唯一受害者，笨拙地扯著網(wǎng)試圖把自己解救出來，訥訥問：“可以先停一會兒嗎？”為首的侍女明薈上前替趙綏寧拉開網(wǎng)，盡力控制住上揚的嘴角，說：“趙醫(yī)師，方才看您睡得香甜不想打攪，原打算靜靜抓了就去交差，沒成想誤傷您了，沒事吧？”“采惠，來給趙醫(yī)師賠罪。
”明薈給還傻站在原地的年輕小丫鬟使了個眼色。
采惠局促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白凈的臉上羞得通紅，小聲說道：“是采惠的錯，趙醫(yī)師沒事吧？”看到采惠緊張的樣子，趙綏寧突發(fā)奇想，她很想知道自己先前去給郁凈之看診時是不是也如采惠一般。
“不礙事的。
”她擺手，抬起頭可憐兮兮地問明薈，“明薈姐姐，之前我去見世子，回來看小鼠還在沒被你弄走以為無事了，這次怎的……”“你剛剛說交差，是主子們下命令了嗎？”“不知是哪位主子，可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趙綏寧輕輕撫摸著一只偷跑到床上隔著被子趴在她腿上的瘦小老鼠，神情誠懇，“它們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定會好好管束不讓它們亂跑出去嚇著主子的！”明薈有些不忍，微側(cè)頭躲開趙綏寧的注視，低聲說道：“趙醫(yī)師，趙妹妹，此次并非我有意刁難，實是國公爺怕這小鼠流竄碰到大公子才下了死命令，我等也著實為難。
”“不會的，它們都很乖的，我……”趙綏寧腦子轉(zhuǎn)得飛快，“明薈姐姐，不是我不肯，只是這小鼠可以補(bǔ)虛消疳、解毒療瘡，是我……特地尋來給世子治病的！”“姐姐你也知道，世子身體虛弱，要大補(bǔ)養(yǎng)身。
”上面那番話自然是她信口胡謅的，其實這對郁凈之的身體沒什么用，只是為保著小鼠的權(quán)宜之計罷了。
不過她想，郁安和郁凈之同為國公的兒子，兩相權(quán)衡自然是生病的更要緊了。
不料明薈卻搖頭說：“趙醫(yī)師，國公更疼愛大公子……”后面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
趙綏寧一時愣住。
說起來，郁安確實惹人喜歡，相較于郁凈之則更甚。
可若說疼愛郁安，又怎會把他的世子之位拱手讓給郁凈之？奇怪。
“趙醫(yī)師，對不住了。
”明薈面帶歉意，揚手命令道，“都網(wǎng)起來帶走。
”人群動了起來。
趙綏寧慌亂地披上外衣，鬧騰著要攔：“別，別……”“出什么事了這是，怎的鬧出這么大動靜？”身材修長的男人一襲玄色衣袍，淚痣明顯，手上卻提著略帶泥的一攬子草藥，站在門外，輕聲詢問：“可方便我進(jìn)來？”是郁安。
侍女們快速把趙綏寧圍起來以便她正經(jīng)穿好衣裙。
沒過一會兒，趙綏寧開口：“大公子請進(jìn)。
”明薈同郁安簡單解釋了緣由。
郁安笑著說：“不礙事，就讓它們留著吧。
爹那里我去說。
”等明薈一眾侍女離開，趙綏寧才癟著嘴，眼中水盈盈地看郁安，十分感激道：“多謝大公子救我小鼠！日后若有需要我?guī)椭牡胤�，任憑差遣！”“不用日后，現(xiàn)下就可以報答。
”郁安淺笑。
趙綏寧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塞了一籃子草藥，手也沾上灰撲撲的泥土了。
“我采了些草藥，一些是給二郎補(bǔ)身體的，還有一些是給你的，趙姑娘。
”“給我的？”她疑惑地扒拉著籃子里的草藥，都是些滋補(bǔ)的名貴物件兒，賣上一株就夠她吃一年了。
郁安點頭，說：“是。
”“昨日我發(fā)現(xiàn)藥園里這些都長得沒什么精神，尋思著用來入藥應(yīng)該有損藥效，便想著請你幫我處理掉。
”郁安從那籃子里挑出半數(shù)草藥，惋惜道，“還好趙姑娘來了府上，不然它們就要爛在那里無人問津了。
”郁安當(dāng)然是夸大其詞了。
國公府藥園都有專人打理，一日五次，要來回巡視檢查，但凡有一片葉子壞掉下一秒就能被找出來，何談“無人問津”？就連上次她趁機(jī)拿九仙草都是借著郁凈之的名頭才能動。
“處理掉？”趙綏寧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隨便怎么處理都行嗎？”郁凈之瞇眼笑，說：“當(dāng)然。
”“不過我很好奇，姑娘為何對那小鼠這般愛護(hù)？明薈說，你剛進(jìn)國公府就把它們一起帶來了。
”適才躲起來的小鼠們吱吱又跳了出來，湊在郁安身邊嗅，熱情地圍著他轉(zhuǎn)了起來。
郁安溫柔地用食指撫摸它們小小的頭頂，和它們明亮的小眼睛對視。
小鼠們似乎很喜歡郁安。
“它們很可愛，毛發(fā)油亮，似乎不怕人。
”郁安評價道，“趙姑娘很會養(yǎng)鼠。
”趙綏寧訕訕應(yīng)話，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至于為什么，大概是我有愧于它們吧？”“愧？”郁安收回在小鼠們身上的視線，轉(zhuǎn)而望向她，神情專注，“洗耳恭聽。
”她尷尬地摸著后腦勺，羞赧地組織了半天措辭，斷斷續(xù)續(xù)說：“我……有一天，風(fēng)和日麗的一天，我不小心……吃了它們的飯。
”郁安抿唇，表情微僵，小心翼翼觀察著趙綏寧的眼睛，問：“……吃飽了嗎？”她上下左右轉(zhuǎn)著眼珠子，猶豫著說：“吃得很撐……”“那三天，我第一次吃上飯。
”所以吃得很急。
一手扒開那些老鼠，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嘴幾乎貼到泥土，也看不清吃的是什么，只知道有一團(tuán)白花花的東西聚在那里。
然后火急火燎地往嘴里塞，邊吃邊吐，好歹算是吃了點進(jìn)去。
長久不進(jìn)食的胃很難一次性容納太多食物，就那一點都讓她撐得胃疼，捂著肚子縮在角落哭。
那是她爹娘死后一個月。
趙綏寧還擺著清高和驕傲，也不愿意承認(rèn)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轉(zhuǎn)瞬消逝，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回憶從前讓痛刻在骨子里，想看未來又迷茫，她只能假裝不悲不痛、麻木地一天一天耗著時間。
“我從前沒體會過愧疚這種感覺。
在詩壇樂會上，我聽他們說路有凍死骨，我會感慨，只是端著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我沒感受過寒冷，沒經(jīng)歷過饑餓，沒看過人絕境中一點一點失去生機(jī)。
”她突然說，“我只會說，他們好可憐。
這種感情，就像是可憐小貓、小狗一樣。
”說完又感覺不合適，遮掩道：“大公子勿笑，家中從前也是富裕過的，只是沒成想出了變故。
”郁安伸手下意識想摸趙綏寧的頭加以撫慰，臨到頭上卻頓住了手，以為逾矩，又收了回來。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貌似故人的姑娘，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也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輕不重地說一聲，都過去了。
“或許我們都是這樣，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很難體會。
”郁安捧著小鼠端在她眼前，“就像現(xiàn)在，我也不能和你說輕飄飄的一句，沒關(guān)系的。
”“你很勇敢。
”郁安說，“這很好。
”·泛著銀白光的繡花針在紅綢上翩躚翻轉(zhuǎn)，郁凈之眉眼低垂，用金線專心致志地繡著蓮花的紋樣。
“世子，松院那邊剛剛鬧起來了，說國公讓把趙醫(yī)師的老鼠抓了帶走。
”竹影拿著五顏六色的絲線進(jìn)來，說道。
郁凈之停了穿針引線，說：“把她的小鼠帶到我院中吧。
”“把她也叫來。
”竹影觀察著郁凈之的神色，補(bǔ)充道：“世子，大公子也在趙醫(yī)師那處。
”“嗯。
”郁凈之徹底停了手上的活計，拆開繡了一半的蓮花紋樣，“去吧。
”“請她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送走郁安，趙綏寧剛坐下的身子又抬起來，被竹影帶著和一整筐老鼠們?nèi)チ擞魞糁抢铩?br />
“世子，您找我有事？”她問，“怎么把我養(yǎng)的小鼠也帶了過來？”“您也不準(zhǔn)我養(yǎng)嗎？”趙綏寧沒由得生氣，認(rèn)為強(qiáng)權(quán)屬實霸道，最可惡的是，她還很難說不。
郁凈之沒有解答她的疑惑，只說：“帶你去見公主殿下。
”“我的鼠鼠們……”她瞪著眼去瞧雙手提著筐子的竹影遠(yuǎn)去的背影，不甘道。
郁凈之帶她上馬車，說：“先放我那里。
”“竹影會幫你喂好。
”她也暫時不得不從，只能等回來再做打算，畢竟見公主的機(jī)會絕無僅有。
若說從前，她趙綏寧想見誰都是心情好遞個拜帖的事，就連圣上和娘娘都對她疼愛有加。
可那是從前，現(xiàn)在的趙綏寧，一屆白丁，攔路想蹭個臉都來不及就被隨從拖走了。
郁凈之把趙綏寧安置在晚宴上，請公主府的丫鬟好好照看，然后才去拜見那位以艷名遠(yuǎn)揚的鎮(zhèn)國公主。
一進(jìn)去，輕柔婉轉(zhuǎn)的調(diào)調(diào)便含著冷意問罪起來：“聽說你帶了個女人來？”“郁凈之，你對阿寧不忠啊。
”坐在高位上的女人輕捻絲帕，眼神都沒落在他身上。
“實在可惡。
”輕飄飄的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