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她身下這匹馬是百戰(zhàn)百勝的神駒后代，有著高大的體型、卓越的速度，發(fā)起瘋來也是異常激烈！開始搖晃馬尾，接著左踏右蹦、上躥下跳，人群霎時響起驚呼！城墻上，梅近鶴聽見下頭慌亂的動靜，手腕微不可察地一繃，緊緊抓住衣袖，忙問道：“是誰的馬驚了？”月乘鸞原本還在假寐打盹，聞言睜眼，替他往下一瞧，驚駭?shù)溃骸昂孟袷菫槭椎娜钕拢 睘榱瞬徊忍さ饺�，姜眠拼命將身體向后傾斜，好將這匹遠(yuǎn)高于自身重量的瘋馬拽向另一個方向，她滿頭大汗，卻管不住那四只鐵蹄，眨眼間沖出去數(shù)十米，而城門旁數(shù)十米開外，是一條深不見底的護(hù)城河！一見這陣勢不妙，月乘鸞的語調(diào)都變了：“完了……”汗血寶馬拼命回頭，嘶叫著吼著哭嚎著，姜眠真懷疑它是想咬死自己，但又從中感到一種——它在向自己求救的意味。
她在心中默念：“對于烈馬，要壓制它的氣焰，耐心與它拔河。
”憑著一股狠勁，拽著馬就是不松手，眼看就要掉進(jìn)護(hù)城河里！如果在此時棄馬而逃，她摔下去也是粉身碎骨，如果不逃，掉進(jìn)護(hù)城河無法脫身，總而言之——要么摔死！要么淹死！就算僥幸不死，這罪名會落在誰頭上？在距離護(hù)城河的圍欄還有兩丈遠(yuǎn)時，她夾緊馬肚、雙手脫韁，蒙住馬兒雙眼，做了一個起揚的動作，大喊一聲“跳！”這匹馬比她更早學(xué)會馳騁，在成百上千個日夜的訓(xùn)練后，即便發(fā)了瘋，也會憑本能聽這一聲命令，一人一馬高高躍起，精準(zhǔn)在兩丈遠(yuǎn)處落下！汗血寶馬兩只前腿搭在護(hù)城河的欄桿上，似乎被震得發(fā)麻，雖然百駿園的馴馬女�？渌敾�，但巨大的身體重量壓在兩條后腿，這種很少被訓(xùn)練的直立行走體驗，還是令它凝滯了一會兒。
姜眠貼緊馬脖子，順著馬背柔順的鬃毛滑下，不顧雙腿還在顫抖，趕緊乘這一瞬間的凝滯，將韁繩緊緊拴在圍欄上。
“好厲害！距離把控分厘不差！”“太精彩了！”四周一片長吁贊嘆之聲，迎著幾道灼熱的目光，姜眠呆呆望去城墻上，那道舉世無雙的身影。
眾人齊驅(qū)并駕趕來時，汗血寶馬已經(jīng)發(fā)夠了瘋，用盡了全身力氣，軟趴趴倒在地上，口吐鮮血，了無生機(jī)。
皇帝大驚失色：“幾年前進(jìn)貢給宮中的御馬，朕特地賜給公主游街，竟然被人下了毒！眾目睽睽之下，這是要害朕啊！”一旁的宮人喊著“護(hù)駕！”“護(hù)駕！”便將其圍了起來，準(zhǔn)備離開，月乘鸞連忙站出來：“陛下——”“月卿何事？”“公主方才差點摔死，真兇尚未查明，陛下現(xiàn)在留下來主持大局似乎更好。
”月乘鸞歉然道。
皇帝搖頭：“朕已經(jīng)派人去調(diào)查負(fù)責(zé)喂馬的宮人，很快就……”忽然，人群中傳來一道高喊。
“我知道是誰！”眾人舉目望去，姜眠也順著目光看過去，只見黎未從擠得密不透風(fēng)的人群里走出來：“昨夜我見過那人！不止一個，他們在馬廄里商量，說早上給游街的馬喂草料，需要加些東西！”……夜幕低垂，月移花影。
黎未身為宿衛(wèi)在宮中巡夜，這些天來，他xiong中總是不安，好像有一個巨大的謎團(tuán)要公主背負(fù)！可是公主呢，不但對他的話語絲毫不放在心上，還很高興在明日的慶功宴上出風(fēng)頭，自己的提醒于她而言，竟是十分掃興。
忽然，前方出現(xiàn)一個身影，他有些驚訝，這么晚了，怎么還會有人在宮道上？這人一身單薄服飾，長發(fā)柔軟隱于夜色，燈火微弱，只能看見他蒼白的皮膚，聽見他淡漠的聲音。
黎未依稀辨認(rèn)出，這是占星宮的服飾，于是不假思索道：“梅大人怎么這么晚了還在宮里？”那道身影漸漸側(cè)首，又忽然抬手戴上了兜帽，用低沉的聲音說：“是陛下忽然宣召我，近幾日邊境有戰(zhàn)事，時常需要進(jìn)宮，今天屬實晚了些。
”“那大人還是早些離開吧，宮規(guī)森嚴(yán)，入夜后不能在道上逗留。
天色太晚，您一人恐怕行走恐怕不便，我?guī)鋈グ伞?br />
”“不用。
這條路我走了很多、很多遍。
”“那您路上小心。
”黎未說。
“嗯。
”梅近鶴伸出手，摸索著宮墻向?qū)m門走去，黑暗中他的身影在巍峨宮墻下顯得比平時更加微小、消瘦，仿佛一株盛開的梅花，迎風(fēng)而立的同時，勾勒出了風(fēng)的形狀。
沉悶的、篤篤的腳步聲，回蕩在無人值守的馴獸園。
告別梅近鶴后，黎未放輕腳步來到皇家馬廄，這里本不是他需要巡視的范圍，但想到明日公主打馬游街不能出半點差錯，他也難得細(xì)心了一回。
馬廄里干草混合著泥土的氣味，帶著微涼的夜風(fēng)，忽然，兩個人影朝這邊走來，一個瘦長高個的女人，一個矮小略胖的男人，皆是鬼鬼祟祟、姿態(tài)緊張。
黎未心中一驚，頓時躲藏起來，屏住了呼吸，靜聽二人對話。
“真是皇太女殿下吩咐的？”瘦長高個說。
“當(dāng)然，這還能有假！”另一個說。
“可這、為什么呢？皇太女殿下是當(dāng)今圣上和女皇的唯一血脈，儲君之位穩(wěn)固不說，何況那三公主是收養(yǎng)的，怎么會有威脅呢！”“確實不足為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幾位閣老一直有意請圣上還位于幼主，可咱們皇太女殿下一直耽于享樂無心朝政，要是圣上有心栽培別人，必除之！”“好了，快些試毒吧，明日人多眼雜，根本進(jìn)不來。
”“放心吧，殿下早已收買了三公主身邊之人，這個法子就是他謀劃的！”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二人一邊聊著，一邊毫不避諱地?fù)炱鹞柜R的草料，倒上一些氣味香甜的粉末，混合之后，女子隨意指了一匹矮馬。
“喏，就它吧。
”“這馬看著好小，明天三公主用的可是御賜寶馬，這效果能一樣嗎？”男人問。
“你先試試！剛才那人給你的藥足夠了，大不了明天多放些！”“好吧！”他揉了揉小馬駒的頭，將下了藥的草料喂給它，不一會兒，馬兒開始狂躁，為了不驚動馬群，兩人連忙制住它，一人按著馬頭不讓它發(fā)出嘶吼聲，一人抱著馬腿防止亂蹬！兩人忙得滿頭大汗，最后小馬駒倒在地上，身體僵直挺立著，口鼻處有褐紅色泡沫。
做完這一切，小馬駒的尸體被拖走，無聲無息地掩埋。
但作案者顯然沒想到此時這里還藏了第三個人，處理的并不干凈。
待人徹底離開，黎未從藏身的馬廄角落處出來，他半跪在地，凝視著那一小堆草料，身上雖沒有銀針，但恰好宿衛(wèi)軍的護(hù)腕是銀制。
將銀亮的尖角小心探入殘余的草料，再次抽出時，已裹上一層紫黑。
敘述完這一切，他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包得整齊，打開一看，正是昨夜用于驗毒的銀護(hù)腕，在陽光下閃著邪異的光芒。
月乘鸞接過手帕，反復(fù)查看了一番，終于慢吞吞開了口：“迷夏質(zhì)子，你可要想好了，污蔑儲君乃是重罪！縱然我盛朝禮儀之邦，亦不會輕易包庇你。
”“這位大人，黎未實話實說，看見了什么，便說什么，所訴即所見，絕無添油加醋，更不會編造故事，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你并未一直在場，興許不知全貌，怎敢擅自給皇太女殿下定罪！”“大人誤會了，黎未所言句句都是實情，正是因為不知全貌，才更要仔細(xì)調(diào)查，倘若我不站出來，這條線索就沒有別人知曉了。
”“那你說皇太女收買了三公主身邊之人，此人是誰��？”“黎未！”姜眠忽然打斷道，眾人目光再次凝聚于她。
她垂下頭去，卻又默然不語，像丟失了珍寶的孩子，深深陷在茫然之中。
黎未看見她的神情，頓時想起他們桂花樹下的爭吵——深夜他趕到將軍府，不顧嬤嬤驚詫的眼神，想要將此事告訴公主，以及他心中那份懷疑，可姜眠一邊把他往外推一邊說：“哎呀你快點回去睡覺吧，最近總是這樣疑神疑鬼的，一定是巡夜巡太多了！”“明天我們?nèi)ハ蚧噬戏A報！”他堅持道。
“都說了和你沒關(guān)系！黎未，你千萬不要找皇上！不要惹禍上身！”姜眠急的瞪大眼睛：“何況我明天用的壓根不是什么皇宮御馬，以前迷夏進(jìn)貢的神駒后代不少，師父特意替我挑選好了，現(xiàn)在就在他府中，沒人能接觸到。
”說到后面，她聲音放柔和許多。
“好啦，現(xiàn)在不要熬夜了，快點回去睡個好覺，明天你要來看我打馬游街呢。
”她伸手準(zhǔn)備關(guān)門。
黎未忙攔住她：“等等！梅大人自然可靠，可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知道呢？實不相瞞，我今夜看見他們下毒前見過梅大人，總之，公主是否見過皇太女殿下？”姜眠從來沒這么無奈過，也從來沒發(fā)現(xiàn)黎未這么婆婆媽媽，索性解釋一番。
“就算皇太女真的收買了我身邊的人要害我，這個人也絕不會是師父，他授我文武藝、為我謀前程、處處為我著想、事事為我考慮，雖然他嘴上說都是責(zé)任，但我知道，他心里早就把我當(dāng)成自己人了！”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月桂樹下，燈影將她的身影柔和到了頂點。
“公主！”黎未拉長了語調(diào)，急得幾乎哭出來：“你為什么不明白我是為了你呢？你的性命、你的安全，對我來說比一千個梅大人更重要，就算你不相信我，你認(rèn)為我污蔑他，認(rèn)為我造了謠說了謊，我也要懷疑，他究竟為什么出現(xiàn)在那里，我不信那么湊巧！”“夠了！黎未，我沒有不相信你，可你知不知道，父皇最近對迷夏要做什么”提到迷夏，她停住了，然后轉(zhuǎn)過身子，正色道：“滿朝文武，月姊和月大人都在說，他想要出兵！他要攻打你的故國，你怎么就不能乖乖聽話，避避風(fēng)頭！”黎未xiong脯不斷顫抖著起伏，像是氣狠了，他賭氣一般連聲道：“好！好！好！”“好什么？”姜眠是個腦子不轉(zhuǎn)彎的，這一點點遲鈍，使她尚未察覺那話語中的刺人之處。
“既然連你也覺得，我是迷夏人，身上流著迷夏的的血，就算陛下要殺了我、拿我的血去祭旗，公主也不要再和我說一句話、再多看我一眼，因為我是個迷夏人！”他竭盡全力，言語中是壓抑不住的痛苦。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呀！”他背過身去，聲音哽咽：“公主喜歡看我的眼睛，是因為每每看見它們，就想起父母戰(zhàn)死在于迷夏的戰(zhàn)爭，所以連我也一同怨恨嗎？”蒼天吶，這真是有口難言了，姜眠語無倫次地抱住他：“這和你的眼睛又有什么關(guān)系！誰說我喜歡看你的眼睛了，我還喜歡看你的臉，看你的身子，難道迷夏人都是長一個樣嗎？就算長一個樣，我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長相而喜歡或是討厭！那是歧視呀！你不準(zhǔn)我看你，難道想要我歧視你嗎！”一番顛三倒四的言論，費勁了姜眠的口舌，簡直兩眼昏花不知天地為何物了，她從前竟不知，自己有如此哄人的功夫！黎未飄忽的眼神偷偷瞄了她一眼，忽的笑了，那掠過的笑容被姜眠洞察，幾乎要跳起來！“好啊，你是故意這么說話的，好讓我心疼你！”“那公主，心疼了嗎？”他反問道，含情脈脈起來，一雙碧綠水眸，也包含了無限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