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聽計從
水斷栩驚詫開口,眼前人與腦海中某個身影重疊,漸漸合為一處,適才驚覺為同一人。
那女子聞言亦是怔然,眸光落在水斷栩面容上,似是要尋出蛛絲馬跡來,許是瞧不真切,遂徐徐上前。
“水斷栩?”待女子開口,水斷栩便知自己未有認錯,此人確是在堇字時的總角之交,柳詩痕。
二人他處重逢,昔年回憶、重逢之喜霎時間涌上心間,柳詩痕不顧虎撐作響,疾步向她走來。
“先治傷者。
”她攔下了還欲靠近的柳詩痕,轉眸望向牙婆。
廳堂血腥味彌漫著,柳詩痕見狀,頓時斂容屏氣,并未問來龍去脈,卸下藥囊為其醫(yī)治著。
趁此期間,水斷栩示意游鄉(xiāng)銜尾相隨,二人來至廳堂外。
“為何娘子要救下如此惡貫滿盈之人?為何要將她贖出?為何要遣郎中為其醫(yī)治?為何?”她還未啟齒,游鄉(xiāng)便將自己疑惑、不解、不甘之處統(tǒng)統(tǒng)問詢出,若非有恩情所隔,游鄉(xiāng)怕是要握住她雙臂,再疾聲質問著。
水斷栩唇瓣翕張,她欲將自己計謀全盤托出,好慰藉游鄉(xiāng)此時憤憤不平之心,可愈是如此,便顯得自己愈加自私。
遂她只得先問詢出仇恨所在,才能出言安撫。
“游鄉(xiāng),你……與這牙婆……此前有何仇怨?你方來京城未有多久,怎會與她結怨?”經(jīng)她一問詢,游鄉(xiāng)終是道出原委來。
原是在游鄉(xiāng)初來乍到京城之時,曾有兩三女子來救濟于她,她們予些吃食,予些衣物,一連便是幾日,幾人亦漸漸熟絡起來。
可尋常一日,游鄉(xiāng)于原處候著她們,候了整整一日,皆不見幾人蹤影。
起初,游鄉(xiāng)只以為她們是有要事在身,畢竟彼時是芳春時,主家忙碌需人手。
可她卻候來幾人身死的訊息,幾番探問后,才得知,竟是采買時聽信這牙婆一面之詞,將布料買回,卻不料牙婆以次充好,布料一經(jīng)采買后,便褪色了。
幾人遂臨采買虧空之責,予了杖刑,當場斃命。
宅邸中三處無名墳墓,便是為她們而設。
游鄉(xiāng)此一邊道明來龍去脈,彼一邊泣下沾襟,新衣裳未穿多久,此時已被淚水打shi。
水斷栩聞言,掏出羅帕,擡手為其拭淚,她擦拭著,羅帕席卷著面頰,卻抵不住淚水汩汩涌出。
心中的原本計謀已然更改,若只是讓她終生不得回京,屬實是罰不當罪,高舉輕放。
水斷栩心中猶豫著如何啟齒安撫,耳畔旁是牙婆嚎叫聲,此催促著她盡快道來。
“游鄉(xiāng),我知曉我們相識時日甚短,此問過于唐突,可……”“娘子若要問,那便問罷,奴家定如實相告。
”游鄉(xiāng)卻是出乎意料地信任自己,見此,她亦不再扭捏作態(tài)。
“你……信我嗎?”“我信娘子。
”聲落,她是攜著忐忑,本以為要良久才可候來回應,可何人料得,游鄉(xiāng)幾近脫口而出,未有一絲猶豫。
此回,又該是水斷栩不解了。
她以為,信任是世間難以付之之物,若要付之,原因有二,一是日久見人心【注1】,好比玉盤,多年相隨,才推心置腹,赤誠相待。
二是屢屢相幫,好比祝見粼,而后者未經(jīng)歲月驗明,她所做亦只是不懷疑。
此番話問出,是為令游鄉(xiāng)寬心些,若她信自己,那水斷栩便按計謀行。
可游鄉(xiāng)回應地徑遂,倒是令她脫口而出問詢道。
“為何?”“阿姐從小便訓誨我,世間行事總有個緣由,斷無無緣無故之事,娘子既于我有恩,娘子關乎我的所言所舉,定是有緣由。
故,我信娘子。
”水斷栩聞言沉吟著,忖度著此番話。
世上斷無無緣無故之事……“我倒想,見見你阿姐了。
”說罷,跫音起,柳詩痕走近二人,啟齒道。
“已敷上三七粉,亦用布條包扎止血,可仍需將養(yǎng)幾日。
”話盡,可她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是有惑卻不知如何宣之于口。
水斷栩見狀,知曉她有諸多困惑欲問詢。
為何自己身在此處?自己離了堇字后遭遇了什么?為何此牙婆奄奄一息在此?究竟發(fā)生了何?縱使一陌生之人,見此情此景亦會生出困惑,何況是曾有總角之誼的柳詩痕。
“其中干系復雜,三言兩語道不明,我此時在京城,是因投奔了國公府,此人惡貫滿盈,方才出獄。
”分明柳詩痕還未啟齒,她卻好似洞悉了柳詩痕心中所想所惑,將應答一并道出,心中則在暗自揣測著。
水斷栩腦海中設言設境,柳詩痕會如何回答自己此番話。
一境,柳詩痕聞言,粲然一笑,開口道:“從中干系利害,若你不急離開這,大可同我細細說來。
”畢竟,從前這丫頭,若是自己有所隱瞞,定要刨根問底,不問出所以然不罷休。
二境,柳詩痕聽罷,垂下眸撫著手中布條,道:“挾仇報復?此舉可是要從嚴懲處。
”出手相助或許是因醫(yī)者仁心,或許是因昔日情誼,此舉,水斷栩銘感五內,可大義滅親亦是可為之舉。
此兩境,無論應證了何,水斷栩統(tǒng)統(tǒng)接受,因如何抉擇,自有道理。
眸光經(jīng)在柳詩痕的唇上、面頰……終至落在眼眸,她欲看清這雙眸中,蘊含著什么情愫,漠然?還是忻然?可二者皆未,設之兩境亦皆未應證。
柳詩痕聞言,抬手為她理著發(fā)簪,繼而眸光同樣落在她雙眸。
二人四目相對,柳詩痕啟齒,聲音清朗悅耳。
“此去經(jīng)年,別來無恙?”水斷栩設的境,不攻自破。
眸光相接時,羞赧與忻然相碰相較,她潰不成軍。
只此兩句,不知是或不是看出她神情中蘊含著的情愫,柳詩痕回身一轉,繼而走向藥囊處整理著。
而水斷栩的思緒,被勾入腦海中,勾入回憶里。
長祚四十五年。
彼時,水斷栩已然適布政使司之差事,每日巡視糧倉、驛站,公文批閱,雖每日寅時起身,但時日一長倒也習貫【注2】。
日常起居上,身旁亦有玉盤這貼身女使,與嘆秋這隨行護衛(wèi),不是過得十分滋潤,倒也綽綽有余。
可轉機,卻在尋常一日。
那日,她散衙得比往日早了些,鬼使神差地,并未回分守道治所邸,而是去衙署附近的宅邸,去拜謁左參政。
玉盤并不在此,嘆秋亦因病留府將養(yǎng),故她獨身一人前往。
司閽先是言明參政不在,領她至門房,再是怕怠慢了她,引她去書齋,途中還未至書齋時,司閽卻因腹中絞痛,要先行告退。
“無礙。
”念著不遠處便是書齋,亦不用領著,水斷栩擺擺手,司閽見狀,忙不迭捂著小腹疾行而去。
那日,水斷栩本該如往常般,大步流星朝書齋而去,可許是冥冥之中上蒼相助,她徐徐前進著。
“若此事敗露,可是要掉腦袋的!”走近書齋時,忽地有聲音傳出,因周遭只水斷栩一人,且未出聲,故她足以聽清。
敗露?掉腦袋?她雖不解,但仍斂氣屏息地聽著,只是這聲音……怎地如此耳熟?還未忖度,又一道聲音傳出,阻斷了思緒。
“這有何難辦?屆時……你將一切推至水弱縷身上,你可是他隨行護衛(wèi),衙署之人皆瞧見,你常常相隨其左右,故,你為人證,是極好的。
”此聲音實屬陌生,并非是左參政,水斷栩一時間分辨不出聲源何人。
可從此番話,得出驚天動地之訊息。
水弱縷為她在綻翩所用之名,亦是她兄長之字,足以確信之事便是,有人要加害于自己。
可隨之而來的訊息,實屬事出不意,令她目亂睛迷。
隨行護衛(wèi)?常相隨其左右?皆指向同一人,即嘆秋。
其實,他原本是一家丁,算是被水斷栩出財雇傭為護衛(wèi),算算年頭,竟是從水斷栩任職頭一年始,便相隨左右。
左參議本是不應有護衛(wèi),出行該是衙役相隨,可水斷栩當初聞嘆秋家中貧寒凄苦,又見此人品行尚可,遂動了惻隱之心。
這五年,水斷栩因此事受人詬病,諷她獨一無二,與眾不同。
這五年,耳畔每每有此質疑譏諷聲傳來時,她皆會力排眾議,固執(zhí)己見。
一來是惻隱之心,二來是,水斷栩尋不出由頭去革除嘆秋。
可何人料得,五年,竟在身旁養(yǎng)了只,隨時會反撲主人的惡犬!水斷栩當即用雙手捂住口,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聲音,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宅邸,可總歸記著,要在司閽前竭力鎮(zhèn)定下來。
故當司閽問起時,她言語間彰顯著一切如常。
“不知水大人緣何離了書齋?大人許是在回來途中。
”“不必,本官倏然念起還有旁要事,便不等候了。
”“恭送水大人,愿水大人一路順遂。
”水斷栩當時只顧著疾行,并未過多留意,殊不知,此番話是司閽于世間僅存的寥寥數(shù)語。
當夜,嘆秋回至宅中,卻來去匆匆,不過一會兒,便私自出了宅邸。
彼時大璞起了戰(zhàn)事,糧草、被服、餉械等皆需途徑綻翩,水斷栩隱隱揣測出,他們要做出何等大事,又將往自己身上潑何臟水。
可此事,竟極其荒謬地完局。
還未等來嘆秋回宅,卻先迎來他失蹤訊息,繼而荒謬地一連許多日風平浪靜。
此間水斷栩并未坐以待斃,若嘆秋是栽贓自己之人證,那鏟除此人,人證與威脅許是不復存在。
遂她暗中遣衙役去尋覓著其身影,尋來覓去,竟迎來其死訊。
可荒謬之處,遠遠未曾停止。
據(jù)《大璞錄》所記,長祚四十五年,戰(zhàn)事不休,糧道中絕,餉銀被貪吏,即布政使司左參政所侵!帝大怒,命有司查出同黨,一并嚴懲不貸!左參政被滿門抄斬,連帶司閽,涉事之人,連同近日去過左參政宅邸中人,一并列為同黨。
按理,來訪需登記在門房冊子上。
可水斷栩,卻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