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光從窗戶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在水泥地上投下灰白色的影子。</p>
張月攬睜開眼，首先感知到的，是腰間傳來的那陣熟悉的酸軟。</p>
她整個人僵在床上，昨晚的記憶如同潮水，涌入腦海。</p>
陸振華滾燙的體溫，不容拒絕的力道，還有她最后潰不成軍的哭泣。</p>
她動了動手指，身側(cè)的床鋪已經(jīng)空了，只余下一片褶皺和微涼的溫度。</p>
房間里很安靜，能聽到院子里鄰居家傳來的幾聲雞鳴。</p>
張月攬緩緩坐起身，身上的確良襯衫皺成一團(tuán)，緊緊貼著皮膚，很不舒服，她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一圈紅痕，那是被男人攥出來的印記。</p>
離婚兩個字，她不敢再提了。</p>
這個男人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了她，他的決定不容更改。</p>
張月攬心里泛起一陣無力。前世她就不懂陸振華，只覺得他沉默寡言，卻總喜歡對她動手動腳。</p>
她厭煩那種親近，覺得夫妻之間應(yīng)該是相敬如賓。</p>
重生回來，她以為自己能擺脫這段婚姻，結(jié)果只是讓一切提前，并且更加糟糕。</p>
門外傳來輕微的響動。</p>
張月攬立刻警覺起來，她抓緊了身上的薄被，目光緊緊盯著那扇木門。</p>
門板的漆掉了不少，露出底下暗色的木頭紋理。</p>
門沒有開。響動聲傳到了東邊的灶房。是劈柴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悶而規(guī)律。</p>
是陸振華。</p>
張月攬赤著腳下床，冰涼的地面讓她打了個哆嗦。</p>
她走到窗邊，悄悄撥開一點(diǎn)窗簾的縫隙朝外看。院子里，陸振華穿著一件軍綠色的舊汗衫，正背對著她，彎腰劈著木柴。</p>
他的脊背寬闊，手臂肌肉隨著動作騰起，充滿了力量感。</p>
清晨的陽光落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輪廓。</p>
張月攬的心跳得很快，她不知道自己是怕，還是別的什么。</p>
這個男人，明明昨夜還像一頭失控的野獸，此刻卻安靜得像院子里的一棵樹。</p>
她收回目光，走到桌邊倒水。暖水瓶是紅色的鐵皮殼，上面印著牡丹花，她倒了一杯水，搪瓷杯壁上還有幾個磕碰的缺口。</p>
水是溫的，陸振華早上應(yīng)該已經(jīng)燒過了。</p>
喝完水，她回到床上坐著，不知道該做什么。</p>
這個家小得可憐，一間房，一間灶房，還有一個小院子，她和他共處一室，抬頭不見低頭見，連躲避的地方都沒有。</p>
灶房的響動停了。</p>
很快，一股混合著豬油和蔥花香的味道飄了進(jìn)來，張月攬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p>
她已經(jīng)一天沒怎么好好吃東西了。</p>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p>
陸振華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走進(jìn)來，他已經(jīng)換上了干凈的軍裝襯衫，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顆，顯得格外挺拔。</p>
他沒看張月攬，徑直將碗放在桌上。</p>
“吃飯。”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言簡意賅。</p>
碗里是兩顆金黃的煎蛋，邊緣煎得微焦，上面撒了點(diǎn)醬油和蔥花。</p>
旁邊還有一碗稀飯，正冒著熱氣。</p>
張月攬沒動，只是看著他。</p>
陸振華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抬起眼，漆黑的瞳孔里映著她小小的身影。</p>
他的眼神很深，看不出情緒，兩人對視了幾秒，張月攬先敗下陣來，移開了視線。</p>
“我不餓�！彼÷曊f。</p>
陸振華沒有說話，他拉開桌子對面的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夾起一顆荷包蛋，利落地分成了兩半，然后，他將其中一半放進(jìn)了張月攬面前的空碗里。</p>
他的動作不帶一點(diǎn)煙火氣，冷靜得讓人心慌。</p>
“不吃飯，腰會更疼�！彼亻_口，話語的內(nèi)容卻讓張月攬的臉?biāo)查g漲紅。</p>
他是在提醒她，她為什么會腰疼。</p>
張月攬攥緊了拳，指甲掐進(jìn)掌心，羞憤和委屈涌上心頭，眼眶又開始發(fā)熱。</p>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那會顯得她更加軟弱可欺。</p>
“我自己來�！彼龔乃种袏Z過筷子，低著頭，機(jī)械地把碗里的半個雞蛋塞進(jìn)嘴里。</p>
食物帶著咸香，可她嘗不出任何味道，只是囫圇地往下咽。</p>
陸振華看著她，沒有再說話，自己也沉默地吃完了剩下的食物。</p>
一頓早飯在詭異的安靜中結(jié)束。</p>
陸振華收拾了碗筷，拿到灶房去洗。嘩嘩的水聲傳來，張月攬坐在床沿，感覺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完全被他掌控著節(jié)奏。</p>
過了一會，陸振華從外面回來，手里多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瓷瓶。</p>
他走到桌邊，將那個小瓶子放下，發(fā)出“叩”的一聲輕響。</p>
張月攬的視線被吸引過去。那是一個很常見的活絡(luò)油瓶子，上面用紅字印著藥名。一股濃烈又刺鼻的藥油味在空氣中彌漫開。</p>
“下午自己擦一下�！标懻袢A看著她，語氣是命令，但眼神里有什么東西，是張月攬看不懂的。</p>
他這是……在道歉？</p>
張月攬的心臟猛地一縮。她沒想過陸振華會用這種方式來回應(yīng)昨晚的粗暴。</p>
他沒有說一句“對不起”，卻用行動表明了一切，他知道她疼，所以他去買了藥。</p>
這種認(rèn)知，比任何言語都讓她感到混亂。</p>
她寧愿他繼續(xù)強(qiáng)硬，繼續(xù)不講道理，那樣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恨他，排斥他，可他偏偏要展現(xiàn)出這樣一面。</p>
“我不用�！睆堅聰垊e過頭，聲音干澀。</p>
“用�！标懻袢A只說了一個字，然后轉(zhuǎn)身拿了掛在墻上的軍帽，“我出去一趟，中午回來�！�</p>
門被關(guān)上，房間里又只剩下張月攬一個人。</p>
她看著桌上那個小小的綠瓶子，看了很久。瓶身在陽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最終，她還是沒有勇氣把它扔掉。</p>
下午，張月攬?zhí)稍诖采戏瓉砀踩ァ?lt;/p>
腰上的酸痛感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發(fā)生過的一切，她終究是沒忍住，拿過那瓶活絡(luò)油，隔著衣服在后腰上揉了揉。</p>
清涼的藥力滲透進(jìn)去，酸痛感真的緩解了一些。</p>
她心里五味雜陳。</p>
就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院門外傳來郵遞員洪亮的喊聲：“陸振華，有你的包裹！首都來的！”</p>
張月攬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p>
首都來的？</p>
是陸振華的家人。</p>
前世，她和他的家人關(guān)系也算不上好。</p>
他們看不起她這個沒家世的孤女，她也融不進(jìn)他們那個全是干部的圈子。</p>
她還沒想好怎么應(yīng)對，陸振華已經(jīng)回來了。</p>
他手里捧著一個用牛皮紙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上面蓋著紅色的郵戳。</p>
他看到張月攬醒著，便將包裹放在桌上。</p>
“媽寄來的。”他解釋了一句。</p>
張月攬的心沉了下去。</p>
陸振華找來剪刀，剪開捆綁的繩子，打開了包裹。</p>
包裹里的東西很豐富。有兩塊時興的“的確良”布料，一藍(lán)一粉，顏色很鮮亮，還有一瓶雪花膏，一罐麥乳精，甚至還有一包用油紙包著的、她叫不出名字的糕點(diǎn)。</p>
在這些東西底下，還壓著一封信。</p>
陸振華拿出信，拆開信封。</p>
張月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p>
陸振華看得很快，眉頭微微皺起，他看完后，將信紙折好，抬眼看向張月攬。</p>
“媽讓我們得空回首都一趟�！�</p>
張月攬的腦子“嗡”的一聲。</p>
回首都？見他父母？</p>
她看著桌上那些明顯是為她準(zhǔn)備的雪花膏和新布料，突然明白了。</p>
在陸振華的家人眼里，他們是新婚燕爾的恩愛夫妻。</p>
他們期待著見一見自己的兒媳婦。</p>
而她，這個一心只想離婚的兒媳婦，即將要去扮演這個角色。</p>
“信里還說了什么？”張月攬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p>
陸振華沉默了一下，將信紙遞給她。</p>
張月攬顫抖著手接過，信紙上的字跡雋秀有力，是一位女性寫的。</p>
信里的內(nèi)容很家常，噓寒問暖，囑咐陸振華要照顧好新婚的妻子。</p>
最后一段，清清楚楚地寫著。</p>
“……你爸已經(jīng)和軍區(qū)打過招呼，等你這次任務(wù)結(jié)束，就給你批探親假，帶月月一起回來住段時間，家里的房間都給你們收拾好了�！�</p>
房間都收拾好了。</p>
張月攬手里的信紙變得有千斤重。</p>
她抬頭看向陸振華，男人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眼神深邃，讓她看不清他此刻在想什么。</p>
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shù)個謊言去圓。她想要逃離的這個婚姻，現(xiàn)在卻被一張從遙遠(yuǎn)首都寄來的信紙，牢牢地釘在了原地。</p>
前有陸振華不容反抗的強(qiáng)勢，后有他整個家族的熱切期盼。</p>
她還能離得掉嗎？</p>
張月攬看著窗外，天色不知道什么時候暗了下來，院子里的那點(diǎn)光亮，也消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