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位伯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抓的，在我打游戲的網(wǎng)吧門口。</p>
我當(dāng)時還以為是因為我打游戲，嚇?biāo)懒恕?lt;/p>
那時候，我迷上了夢幻西游，天天升級打怪忙得不亦樂乎，但媽媽不許我打游戲，對家里的電腦嚴(yán)加控制，我就天天想辦法半夜三更偷偷去外面網(wǎng)吧。</p>
那時我家大門不像現(xiàn)在是電動門，現(xiàn)在的電動伸縮門很矮，很好翻，即使那個時候的我，一個劉翔式跨欄也就飛過去了。</p>
那時候的大門是兩扇巨高的不銹鋼大門，但由于太高太大，它有骨架，這個骨架正好面朝里，可以當(dāng)個梯子用來攀爬。</p>
我便在半夜爬起來，悄悄下樓，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級一級爬上去，不敢動作太大，怕門發(fā)出的聲音太大驚動門衛(wèi)伯伯。</p>
但爬到上面翻下來的時候是真愁人。</p>
外面那面是光的不銹鋼面，沒有骨架，只能一下蹦下去。</p>
我記得那時候大門大概有四米高，四米高的高度倒是摔不斷腿，但往下蹦的時候大門肯定會響，會驚動門衛(wèi)。</p>
而和我一起狼狽為奸的堂哥已經(jīng)在大門外等得不耐煩了，不停地小聲催我：「快跳啊，你倒是快跳�。 �</p>
我一咬牙，哐當(dāng)一聲跳下來，腿一頓，一麻，一下趴地上了……</p>
我當(dāng)時趴在地上半天沒敢起，倒不是腿斷了，我確定它沒斷，只是懟了一下，但那一聲巨響把門衛(wèi)伯伯驚起來了，我家喂的一只大狼狗也在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它不叫，它早就被我收買了，我爬窗戶爬大門它都會跑過來好奇地看，但從來不作聲。</p>
門衛(wèi)伯伯拿著手電筒往大門外照，我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堂哥早就藏到門洞里去了，好在我是從大門一側(cè)跳下來的，門衛(wèi)伯伯只能從大門中間那個縫往外照著看。看不到我，又看到大狼狗在門邊蹭來蹭去，就以為是狗碰的，呵斥了大狼狗一聲就回屋睡覺了。</p>
我舒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腿，確定腿沒摔斷，剛想跟堂哥撒腿跑，大門一側(cè)閃出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低沉的聲音讓我和堂哥魂飛魄散：「黑天半夜的你去哪兒啊？」</p>
我定了定神，才看到面前站著的是那位被大家稱為小甘肅的伯伯。</p>
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剛過春節(jié)，家里工廠就開工了，但很多工人還沒有回來，我爸就去火車站招工。</p>
火車站旁邊有很多招工的中介，我們家在每年的春節(jié)青黃不接的用工荒時間段，都會去火車站找工人。</p>
那天我爸開開心心地回來了。</p>
因為他帶回來一個五大三粗的伯伯。</p>
這位伯伯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李毅，后來知道這個不是他的真名，李毅的身份證是他撿的別人的。</p>
當(dāng)然也許是偷的，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p>
這個并不重要。</p>
重要的是身份證不是他的。</p>
那個時候身份證上面的照片拍得粗糙，憑肉眼沒有幾個看起來像自己的。</p>
所以我爸也沒看出來那個身份證上的人不是他。</p>
只是覺得他比身份證上的照片好看。</p>
當(dāng)然，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比身份證上的照片好看。</p>
在這位伯伯被捕后，廠里很多工人都說他長得像極了《末路》里的白寶山。</p>
單從長相上來看，他的確很像白寶山。</p>
和白寶山一樣的魁梧的身材，大大的腦袋，真的很像，五官也很像。</p>
唯一不像的是，他一臉憨厚，沒有白寶山那樣從每個毛孔里溢出來的殺氣。</p>
直到我看了《人世間》。</p>
我驀然又想起了這位伯伯，發(fā)覺其實(shí)他挺像周志剛的。</p>
憨厚，隱忍……</p>
但他不是白寶山也不是周志剛。</p>
他是李毅。</p>
當(dāng)然，他也不是李毅。</p>
由于身份證上的籍貫信息，大家都叫他小甘肅。</p>
我不知道大家為啥叫他小甘肅，他明明那么大一坨，而且年齡也不小了。</p>
或許小甘肅比大甘肅叫起來順口吧。</p>
我清楚地記得小甘肅伯伯來的那天是正月初八，所有工人都沒來，但我們家的合作單位都開始要貨了。</p>
小甘肅伯伯的出現(xiàn)無疑如救星一般。</p>
剛開年找房子不好找，為了能留住他，我爸決定破例給他提供一間房子。</p>
廠里有很多閑房子，但他不肯在廠里住，而是挑了一間在大門外面的房子。</p>
說是一間，其實(shí)只能算是半間，在大門外的門洞里，鋪上一張床就只能放開一張桌子了。</p>
但小甘肅伯伯卻很滿意，自己把那間原來用來放雜物的小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高高興興地住了進(jìn)去。</p>
他果然沒讓我爸失望，勤勤懇懇地工作著。</p>
因為住在我家，他好像沒有啥上下班的概念，起來就去車間，先把準(zhǔn)備工作做好，別人都下班了，他還在車間里善后。</p>
真的像干自己家的活一樣。</p>
空閑的時間他都待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哪兒也不去，從不逛街。</p>
好像他也不需要逛街買東西，吃飯在我們家吃。</p>
其他工人我們只管一頓中飯，而他我們管三頓，因為他那間屋子太小，沒地方燒飯。</p>
至于穿，他常年穿廠里發(fā)的工作服。</p>
我爸身材跟他差不多，我媽有時會收拾一堆我爸的衣服鞋子給他，他干活的時候還舍不得穿，說：「這都是好衣服��！留著逢年過節(jié)穿。」</p>
剛來的時候，他穿著一件羊皮襖，老棉褲，羊毛的大頭軍用棉鞋，那種棉鞋看起來很重很重，我爸說那種棉鞋很暖和也很結(jié)實(shí)。</p>
我們家都說他像是從上個世紀(jì)穿越過來的，他叫我小少爺，我媽糾正了他很多次，還是糾正不過來，索性隨了他去。我爸媽也不叫他名字，都叫他「小甘肅」。</p>
小甘肅是老馬猴給他起的外號。</p>
老馬猴是個老工人，個頭矮小，像個猴子，也像猴子一樣精力充沛，渾身跟個勁蛋一樣，每天彈簧似的亂蹦，也許是因為自己身材矮小，他對身材魁梧的小甘肅有種莫名的敵意，一天到晚想找碴兒，小甘肅動作稍微慢一點(diǎn)他就嘴一撇：「人大愣，狗大呆，包子大了是韭菜！個子這么大有什么用，笨手笨腳的！」</p>
他的聲音大而尖厲，像個長舌的婦人，絲毫不怕小甘肅聽見。</p>
而小甘肅對這些不善意的言語，從來都當(dāng)作聽不見。</p>
小甘肅的綽號便是老馬猴給叫起來的。</p>
他特意給叫個小字。</p>
叫的時間長了，大家竟然都忘了他的本名：李毅。</p>
以至于警察打電話給我爸時，我爸一時竟沒反應(yīng)過來。</p>
老馬猴說小甘肅是個大傻子。</p>
這是廠里所有工人的共識。</p>
大家都隨意使喚他，把原本屬于自己的活也塞給他。</p>
在大家使喚他干活的時候，他的聽力便敏銳起來，哪怕很小聲地說，他也能聽見，并迅速執(zhí)行。</p>
一個工人曾經(jīng)試過小聲地說：「小甘肅，你給我推一車料過來�！�</p>
小甘肅起來就推了一車料過來。</p>
老馬猴大聲喝罵：「馬勒戈壁的！你到底是真聾還是假聾？老子說你的話你從來都聽不見�！�</p>
小甘肅又聽不見了。</p>
我知道，小甘肅伯伯的耳朵靈得很。</p>
我媽只要開始要打我，小甘肅伯伯哪怕在機(jī)器轟鳴的車間里，也能第一時間趕到，恰到好處地接住我媽的鞋底，急赤白臉地沖我媽吼：「打孩子哪能這樣打呢？錘頭耳巴子就行了，哪能動不動就動家伙呢？小孩子細(xì)皮嫩肉，哪馱得住鞋底�。 �</p>
「小孩子哪個不調(diào)皮嘛！哪能動不動就打嘛！好好的孩子不也打傻了嘛！」？？</p>
他平時少言寡語的，但護(hù)起我來，和我媽講理總是有理有據(jù)，說得伶牙俐齒的我媽也沒了招兒。</p>
他一直喊我小少爺。</p>
他說他們那個地方就是這樣叫。</p>
現(xiàn)在想來，他那種叫總是融進(jìn)了慈父般的寵溺，看我的眼神也是如天邊遙遠(yuǎn)的星，深邃得不可捉摸，但依然帶著慈父般的寵溺。</p>
每月發(fā)了工資他會難得地去一趟超市，置辦些生活必需品，然后每次必給我?guī)б恍┪蚁矏鄣牧闶�。我放學(xué)之后巴巴地等在他的小房子門口，看我過來，他滿含笑意地一招手，我便會了意，一頭扎進(jìn)他的小房子，鞋一脫爬上他的小床，在他散發(fā)著濃濃煙草味的小床上吃辣條……</p>
他坐在床頭，嘴角含笑，一邊看著我大快朵頤，一邊習(xí)慣性地拿出一根煙，剛點(diǎn)上，又想起了啥，把香煙按在床頭一個當(dāng)作煙灰缸的小瓷碗里，小聲地勸我：「慢慢吃。別噎著，等會兒裝在叉乎里（口袋的意思）帶回去吃�！�</p>
我一邊往嘴里塞好吃的一邊嗚嗚嚕嚕：「不能帶回去，我媽會搜出來滴，就放你這里，我偷空就來吃！」</p>
于是，小甘肅伯伯便把小屋的鑰匙給我了一把，我犯了零食癮了，就自己開門進(jìn)去爬到他的床上吃一頓。</p>
但小甘肅伯伯的小屋里的煙味總是濃烈得厲害，我在里面久了就會帶一身煙味回去，有一次我媽皺著眉頭：「你這一身的煙味哪兒來的？」</p>
我眼珠一轉(zhuǎn)：「我剛在俺小叔那兒玩的！他屋里都是煙味！」</p>
我小叔炒股，有個專門的小房間放電腦用來炒股，他也是個老煙槍，他屋里的煙味和小甘肅伯伯屋里的煙味不相伯仲。我經(jīng)常去他那兒蹭電腦打游戲。</p>
「以后不許去他那兒，二手煙不知道？」</p>
我便把我媽的話說給小甘肅伯伯聽，小甘肅伯伯自那以后，再也不在小房間抽煙了，都是跑到門口馬路邊抽，抽完再回去。</p>
哪怕大冬天，他也是披著棉大衣在雪地里抽完再回屋。</p>
抽煙是他唯一的愛好，也是唯一的大筆開支。</p>
或者說，煙，是他那段歲月里唯一的伙伴。</p>
這也許是他半夜未眠發(fā)現(xiàn)我翻大門的原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