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從鎮(zhèn)上買藥回來，戈壁灘上的落日正燃燒到最熾烈的時刻，將天地染成一片熔金。穆?lián)窳嘀恋榈榈乃幤反陀门Ｆぜ埌玫�、散發(fā)著濃郁麥香和炭火氣息的馕餅，快步走在通往療養(yǎng)院的土路上。艾萊依像只輕盈的小鹿，跟在他身邊，烏黑的辮子在身后活潑地甩動。</p>
“喏，穆?lián)窀�，前面那個土墻院子就是啦！”艾萊依指著不遠處的療養(yǎng)院大門，聲音清脆，“我就不進去啦，還得回去幫阿爸看鋪子呢�！彼谠洪T口停下腳步，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青春洋溢的側(cè)影，小麥色的肌膚泛著健康的光澤，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中依然亮得出奇。</p>
“今天麻煩你了，艾萊依�！蹦�?lián)裢Ｏ履_步，真誠地道謝。少女身上那股如同戈壁陽光般未經(jīng)雕琢的鮮活氣息，在暮色中依然清晰可辨，像一陣清新的風(fēng)，短暫地拂過他連日來積滿塵埃的心湖，留下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漣漪——那是一種對純粹生命力的本能感知，無關(guān)風(fēng)月，更像久居幽暗之人對窗外光線的短暫注目。但這感覺轉(zhuǎn)瞬即逝，立刻被對沫婉的牽掛覆蓋。</p>
“不麻煩不麻煩！”艾萊依爽朗地擺擺手，笑容燦爛，“下次要買藥或者買馕，再來找我呀！古麗阿姨這里我也常來送東西的！”她說完，像來時一樣干脆利落，轉(zhuǎn)身就沿著來路小跑著離開了，火紅的裙擺和跳躍的辮子很快融入金色的暮靄中。</p>
穆?lián)衲克湍悄ㄌS的紅色消失在土路盡頭，才轉(zhuǎn)身推開療養(yǎng)院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子里很安靜，只有風(fēng)聲和遠處隱約的犬吠。他快步走向?qū)儆谒麄兊男∑椒俊?lt;/p>
推開房門，光線有些暗。沫婉沒有躺在床上，而是裹著厚厚的毛毯，坐在窗邊那把舊椅子上，安靜地望著窗外那被夕陽點燃的雪山。金色的余暉溫柔地包裹著她單薄的身影，像一幅靜謐的剪影。聽到開門聲，她緩緩轉(zhuǎn)過頭來，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婉的笑意。</p>
“回來啦？累不累？”她的聲音帶著氣促后的微喘，但比昨日似乎平穩(wěn)了一些。</p>
“不累�！蹦�?lián)穹畔聳|西，快步走過去，自然地蹲下身，握住她毯子下微涼的手，“怎么坐起來了？感覺怎么樣？”他仔細(xì)端詳著她的臉色，依舊是病態(tài)的蒼白，但眼神似乎比早晨多了點神采。</p>
“躺久了，想看看這里的日落是什么樣子�！蹦竦哪抗庥滞断虼巴�，聲音輕輕的，“好壯闊，像……像一幅燒起來的畫�！彼恼Z氣里帶著一絲向往和淡淡的驚奇，這是來到這片陌生土地后，她難得流露出的、對病痛之外事物的關(guān)注。</p>
穆?lián)竦男奈⑽⒁粍樱唤z暖意驅(qū)散了疲憊。他站起身，從牛皮紙袋里拿出一個還散發(fā)著熱氣的、金黃油亮的大馕餅，掰下一小塊邊緣最焦香酥脆的部分，遞到她唇邊：“嘗嘗？艾萊依家的，剛出爐，古麗院長說特別地道�！�</p>
沫婉就著他的手，小口地咬了一點。麥粉天然的香甜混合著炭火獨特的焦香和芝麻的濃郁在口中彌漫開，質(zhì)樸而溫暖的味道�！班牛贸��！彼�(xì)細(xì)咀嚼著，點了點頭，眼中漾起真切的笑意，“很香，有陽光的味道。”</p>
“喜歡就好，明天再去買�！蹦�?lián)袼闪丝跉猓约阂碴艘粔K，外脆里軟的口感讓他也忍不住點頭。他拉過另一把椅子，緊挨著沫婉坐下，將毛毯往她身上攏了攏，兩人肩并肩，靜靜地看著窗外的落日熔金。夕陽的暖光灑在他們身上，在簡陋的水泥地上投下依偎在一起的影子。這一刻，沒有醫(yī)院消毒水的刺鼻，沒有江南梅雨的陰郁，只有彼此依存的體溫，手中馕餅的暖香，和眼前這天地間最原始而震撼的告別儀式。穆?lián)裆踔聊芮逦芈劦侥癜l(fā)間淡淡的、熟悉的藥皂清香，混合著馕餅的麥香，構(gòu)成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安寧感。</p>
“這里的天空……真干凈�！蹦竦念^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p>
“嗯，星星也特別亮�！蹦�?lián)竦吐暬貞?yīng)，手臂輕輕環(huán)住她瘦削的肩膀。他能感覺到她身體放松下來的重量，這讓他連日緊繃的神經(jīng)也稍稍松弛了一些�；蛟S，這環(huán)境的改變，真的能帶來一絲微妙的慰藉？</p>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徹底沉入大地，房間里的光線迅速暗了下來，只剩下遠處雪山冰冷的輪廓和屋內(nèi)制氧機低沉的嗡鳴。</p>
穆?lián)穹瞿裉苫卮采�，為她蓋好被子，調(diào)好氧氣流量。燈光下，他拿出新買的藥，仔細(xì)閱讀著說明書，計算著劑量。沫婉安靜地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藥瓶和說明書間移動。</p>
“阿擇，”她輕聲喚他，帶著一絲依賴，“給我削個蘋果吧？嘴里有點苦。”</p>
“好�！蹦�?lián)窳⒖谭畔滤幤�，拿起水果刀和一個紅潤的蘋果，在床邊坐下。他削蘋果的動作早已爐火純青，果皮均勻地垂落，連成一條長長的、不斷裂的淡黃色緞帶。燈光映著他低垂的眼睫，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溫柔的陰影。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刀鋒劃過果肉的沙沙聲，和兩人輕淺的呼吸聲。這單調(diào)而熟悉的韻律，在此刻的異鄉(xiāng)，竟成了最安穩(wěn)的背景音。</p>
沫婉安靜地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看著他修長的手指穩(wěn)定地操控著刀鋒。這個動作，從江南的病房到這天山腳下陌生的屋檐下，從未改變。每一次他削蘋果，都像在進行一場沉默的儀式，將他的擔(dān)憂、他的守護、他無處安放的愛，都傾注在這小小的果實上。</p>
“你削蘋果的樣子……總是這么好看。”沫婉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弱的笑意，打破了沉默，眼神溫柔。</p>
穆?lián)竦氖诸D了一下，抬眼看向她，燈光下，她的眼睛像蒙著水汽的琉璃，溫柔地映著他的影子。一絲暖流驅(qū)散了心頭的沉重，他嘴角微微上揚，帶著點無奈又寵溺：“練了二十幾年，就為了伺候我家婉婉大小姐，能不好看么？”</p>
果皮削盡，露出飽滿瑩白的果肉。穆?lián)駥⑻O果切成均勻的小塊，插上牙簽，遞到沫婉嘴邊。她小口小口地吃著，清甜的汁水潤澤了她干燥的唇瓣。穆?lián)褡约阂渤粤艘粔K，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p>
“甜嗎？”他問。</p>
“嗯，很甜�！蹦顸c點頭，又吃了一塊。她的呼吸雖然依舊比常人淺促，但節(jié)奏還算平穩(wěn)，沒有出現(xiàn)令人心驚的停頓或劇烈的起伏。這尋常的、能安靜吃幾口水果的時刻，在穆?lián)窨磥�，已是莫大的安慰�?lt;/p>
吃完蘋果，穆?lián)窦?xì)心地為她擦拭嘴角。沫婉的精神似乎消耗了不少，眼皮開始有些沉重。</p>
“睡會兒吧，我就在這兒�！蹦�?lián)褫p聲說，替她掖好被角。</p>
“嗯……”沫婉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也許是換了環(huán)境，也許是藥物作用，也許僅僅是穆?lián)裨谏磉厧淼陌踩校芸斐寥肓吮仍诮蠒r似乎更深一些的睡眠。氧氣面罩下，她的呼吸均勻而細(xì)弱。</p>
穆?lián)褡诖策叺囊巫由�，靜靜地看著她沉睡的容顏�；椟S的燈光下，她蒼白的臉龐顯得格外脆弱，但也格外恬靜。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拂開她額前汗?jié)竦囊豢|碎發(fā)，動作充滿了珍視。</p>
房間里只剩下制氧機單調(diào)的嗡鳴。窗外的風(fēng)聲似乎也停了，戈壁灘的夜，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穆?lián)衲贸瞿遣颗f手機，屏幕的幽光在黑暗中亮起。他點開股票軟件，看著賬戶里那幾支股票的走勢。白天買藥時匆匆一瞥，那支小盤醫(yī)藥股似乎又回落了一些，將他僥幸得來的那點浮盈抹平了大半。焦慮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然纏繞上心頭。他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支撐沫婉在這里未知時長的療養(yǎng)，應(yīng)對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狀況。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研究盤后信息，試圖尋找下一個可能的“機會”。冰冷的數(shù)字和跳動的線條，是他在這片寂靜的絕望中，唯一能主動揮舞的武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