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一夜，天色終于泛出青白。</p>
周黎這個大夜班算是要值完了。</p>
其實后面她有機會小憩一會兒的，但完全睡不著。</p>
腦子里都是五年前的種種，像老電影回放一樣。</p>
快進不了，也關(guān)不掉。</p>
眼看要交班了，她強撐著把手頭病例寫完，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p>
直到白班的同事過來和周黎交接好，她才起身脫下白大褂準備下班。</p>
她本可以直接從門診大廳離開，卻鬼使神差地繞到了兒科VIP病區(qū)。</p>
遠遠的，她看見霍執(zhí)獨自站在走廊盡頭，背影高大盡顯落寞。</p>
他正在講一通電話，眉宇之間看起來有些不耐煩。</p>
周黎沒有勇氣繼續(xù)上前了。</p>
默默的，她后退兩步，再兩步，轉(zhuǎn)身快步離開。</p>
像一場倉皇的逃亡。</p>
周黎坐地鐵回到了自己的獨身公寓。</p>
她租的一室一廳，四十平左右。</p>
房子雖小，勝在整潔有序。</p>
這已然是她這幾年最好的生活境況了。</p>
之前她過得非常清苦。</p>
一個人在海外求學，既要努力拿獎學金充當學費，又要勤工儉學負擔自己的生活費。</p>
還要定期給在中學的弟弟周忍繳納學雜費。</p>
以及，被那個賭鬼父親道德綁架，時不時用牙縫里擠出的錢“體現(xiàn)孝心”。</p>
最艱難的時候，周黎甚至只能一日兩餐。</p>
曾經(jīng)有一次，弱不禁風的她在高爾夫球場當球童，被客人一記飛來橫“球”直接砸暈。</p>
醒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要被抬上救護車的擔架上，準備送往醫(yī)院了。</p>
周黎趕緊頂著眩暈、不顧醫(yī)護人員阻撓強行跳下來，堅定地表示自己沒事。</p>
她怕去了醫(yī)院，后續(xù)會有天價醫(yī)療費用。</p>
畢竟，那是在Y國。</p>
她非本國公民，也沒有相關(guān)的商業(yè)保險，根本承擔不起。</p>
即便砸到她的那位客人一再表示會承擔一切花銷，周黎還是拒絕了。</p>
因為她能明顯感覺到，那位年過半百的華裔客人對她有“意思”。</p>
那記砸來的球，也說不好是究竟真是無意，還是……</p>
萬一有過多牽扯，她惹不起。</p>
……</p>
即便在那樣的境地，周黎也沒有動一分一毫霍夫人強行塞給她“了斷”的錢。</p>
或許有時候，越是清貧，越是想要清高吧。</p>
周黎阿Q地認為，只要她不動那筆錢，就沒有真的拋棄霍執(zhí)……</p>
她匆匆洗了個澡，試圖摒棄一切雜念倒頭就睡。</p>
但心思意念豈是那么好控制的？</p>
明明很困，就是睡不著。</p>
生熬。</p>
熬著熬著就把眼淚熬干了。</p>
-</p>
周黎和同事調(diào)了個白班，對方很痛快地應允。</p>
因為她平時是出了名的好說話、好相處，誰跟她換班她都不拒絕，哪怕節(jié)假日期間。</p>
這次難得開口，沒有不被答應的道理。</p>
周黎這天一早借著術(shù)后隨訪的名義和同事一起來到VIP病房。</p>
她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輕輕叩響房門。</p>
“請進。”霍執(zhí)低沉的嗓音隔著門板傳來。</p>
推門而入時，她看見霍錚正坐在病床上玩積木，小臉已經(jīng)恢復了些血色。</p>
孩子抬頭看見她，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醫(yī)生阿姨！”</p>
小朋友的下一句也是讓她始料未及：“你好漂亮呀～”</p>
“……”</p>
頓了頓，她溫柔回道：“阿姨戴著口罩呢，你都能看出來我漂亮了？”</p>
霍錚小朋友：“我有透視眼！”</p>
同事們都忍俊不禁，包括周黎。</p>
她下意識瞥了眼立在一旁的霍執(zhí)。</p>
他臉上浮現(xiàn)著明顯的兩個字：無語。</p>
緊接著他便塞上耳機，走到最角落的窗邊講電話去了。</p>
“小朋友感覺好些了嗎？”她柔聲詢問。</p>
“昨天還是很疼，但我爸爸讓我堅強點，因為我是小小男子漢，不能輕易哭哭！”霍錚一副鐵骨錚錚的小模樣。</p>
其他醫(yī)護人員都在笑，周黎卻笑不出來。</p>
心揪著疼。</p>
彎腰檢查傷口時，她聞到了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p>
周黎有些……欲罷不能。</p>
霍錚突然盯著她問：“阿姨，我可以摸摸你的毛毛蟲嗎？”</p>
“？”</p>
她平時鮮少和小朋友交流，實在不理解孩子獨特的語言體系。</p>
周黎遲疑地問：“什……什么毛毛蟲？”</p>
霍錚伸手揪了揪自己的眉毛。</p>
……懂了。</p>
她的眉毛算是野生眉。</p>
面對霍錚可愛的話語，她眉頭無意識跳了一下，像被風驚擾的鴉羽。</p>
“可以的�！敝芾栊⌒囊硪淼卮饝瑫r彎下腰，調(diào)整成最適宜他觸摸的角度。</p>
霍錚伸出可愛的小手，好奇地碰了碰她眉毛，然后捋來捋去：“好好摸啊～跟我的一樣好rua～”</p>
周黎看著眼前這個小男孩如此易得的快樂與滿足，心中涌起一股異樣的暖流。</p>
“阿姨的眼睛和我一樣，都是琥珀色的誒！”他轉(zhuǎn)頭對霍執(zhí)喊道，“爸爸你看，是不是很像？”</p>
霍執(zhí)還在講電話，聞言轉(zhuǎn)身。</p>
卻一臉懵。</p>
陽光從他背后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凌厲的陰影。</p>
“等一下�！被魣�(zhí)示意他在忙著打電話，不要打擾。</p>
小家伙撅撅嘴，轉(zhuǎn)而認真盯著周黎白大褂上左胸口袋上的證件道：“醫(yī)生阿姨，我和你長得好像呀～為什么我和你長得辣么像？”</p>
周黎聞言整個身體僵在原地。</p>
指尖不受控制地發(fā)顫，病例夾邊緣被她捏出一道深深的折痕。</p>
周邊同事看看她，又看看霍錚，都在附和。</p>
霍錚持續(xù)輸出：“醫(yī)生阿姨，你摘下口罩我再確認一下好嗎？”</p>
周黎猛然直起身，下意識倒退了一步，不小心帶倒了床頭柜上的藥盒。</p>
嘩啦啦的聲音，引起了窗邊那個男人的注意。</p>
霍執(zhí)快速交代了幾句便掛了電話走過來：“霍錚！不要對醫(yī)生沒有禮貌！”</p>
霍錚癟癟嘴，眼神里寫滿了委屈與倔強：“我沒有——”</p>
“我只是覺得我和醫(yī)生阿姨好像，想問問她是怎么回事而已，哼！”</p>
霍執(zhí)的視線繼而投了過來，在她戴著口罩的面容上停留了兩秒，道：“不好意思醫(yī)生，我兒子有些頑皮。”</p>
“我沒有頑皮，爸爸！真的，不信你看醫(yī)生阿姨的胸前的小卡片，或者讓阿姨摘掉口罩看看……”霍錚小朋友忍不住插嘴。</p>
“不許隨意打斷別人的聊天！”霍執(zhí)嚴厲制止。</p>
不過，關(guān)于霍錚說的……</p>
他信。</p>
他之前有親眼見到過這位女醫(yī)生的真容。</p>
打眼一看，霍錚的眉宇神態(tài)間確實和她頗為相似。</p>
不過這世界上長相相似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p>
“沒事的……”周黎下意識就為霍錚辯護，“是我自己不小心�！�</p>
接著她便低頭記錄病歷。</p>
一滴汗從額角滑落，在紙上暈開小小的水痕。</p>
“我看過了，術(shù)后各項指標都正常的�！彼穆曇舾蓾貌幌褡约�，“保險起見再觀察幾天，沒什么事就可以出院了�！�</p>
周黎閉了閉眼。</p>
霍執(zhí)會帶著霍錚回到北城，回歸原本的生活軌道中。</p>
而她也是一樣。</p>
就當這場不期而遇的重逢，是一個奢求已久的夢境吧！</p>
周黎收拾好手中的病例，對霍執(zhí)點了點頭，又將自己戀戀不舍的目光小心翼翼收起來，隱藏好。</p>
轉(zhuǎn)身，準備離開。</p>
“周醫(yī)生�！被魣�(zhí)突然叫住她，“你工牌掉了�！�</p>
他彎腰拾起準備遞還時，被周黎激動且快速地搶走。</p>
迅雷不及掩耳。</p>
“謝……謝謝�！彼穆曇敉钢o張與局促。</p>
仿佛他是個洪水猛獸般。</p>
霍執(zhí)感覺很莫名。</p>
不過，在兩人雙手接觸的那一剎那，他眼尖地看到工牌背面露出一角泛黃的照片。</p>
貌似是……結(jié)婚證上的照片？</p>
隱約可見一對身著白襯衫的年輕男女，緊靠在一起對鏡頭微笑。</p>
周黎慌忙將搶回來的工牌胡亂塞進口袋，匆匆開門離去。</p>
幾個同事愣在原地面面相覷。</p>
他們印象中的周醫(yī)生，從來都是清冷從容的。</p>
也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慌慌張張、匆匆忙忙。</p>
像見了鬼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