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嶼來工地的那天，天氣難得放晴。</p>

    秋陽穿過腳手架的縫隙，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工人們正趁著好天氣趕進(jìn)度，電鉆聲、敲打聲混在一起，透著股熱騰騰的生氣。沈硯站在剛砌好的輕質(zhì)隔墻前，手里捏著靠尺，指尖抵著墻面，檢查垂直度的誤差。</p>

    “沈總，這邊的管線走位有點(diǎn)問題�！� 水電工老李舉著圖紙跑過來，額頭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按設(shè)計圖走，得穿過承重墻，不太合規(guī)�！�</p>

    沈硯接過圖紙，蹲在地上翻看。陽光落在他的側(cè)臉，把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長，白襯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腕骨在陽光下泛著冷白的光。他手指點(diǎn)在圖紙的某一處：“從這里繞過去，走吊頂夾層，雖然費(fèi)點(diǎn)材料，但安全�！�</p>

    “行，我這就改�！� 老李笑著點(diǎn)頭，剛要走，又回頭指了指不遠(yuǎn)處，“沈總，那小畫家又來啦�！�</p>

    沈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蘇野正蹲在材料堆旁，給幾個休息的工人畫漫畫像。他今天穿了件明黃色的連帽衫，像顆會移動的小太陽，手里的馬克筆在紙上飛快地游走，逗得工人們哈哈大笑。</p>

    “張師傅，您這絡(luò)腮胡得畫得再兇點(diǎn)！” 蘇野舉著畫紙，沖一個滿臉胡茬的工人喊，“不然鎮(zhèn)不住新來的小徒弟！”</p>

    “去你的，臭小子！” 張師傅笑著拍了他一下，眼里卻滿是寵溺，“把我畫年輕點(diǎn)，我家姑娘說我顯老�！�</p>

    “沒問題！” 蘇野筆下的張師傅，胡茬變成了整齊的短須，眼角的皺紋被畫成了笑紋，旁邊還加了個比心的小姑娘，“這樣滿意不？”</p>

    “滿意！太滿意了！” 張師傅笑得合不攏嘴，從口袋里掏出個蘋果塞給他，“剛買的，甜著呢�！�</p>

    蘇野接過來，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謝張師傅！” 他轉(zhuǎn)頭時正好對上沈硯的目光，眼睛一亮，舉著畫紙沖他晃了晃，“沈總，看我給張師傅畫的肖像！”</p>

    沈硯的目光在畫上停了半秒。線條依舊隨意，卻把張師傅憨厚的笑意抓得極準(zhǔn)，連他說話時習(xí)慣性歪頭的動作都畫了出來。他沒說話，只是朝蘇野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繼續(xù)看圖紙。</p>

    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待在工地的時間比誰都長，卻從沒留意過張師傅有個愛撒嬌的女兒，也不知道老李總在口袋里裝著潤喉糖，因?yàn)槌Ｄ旰翱谔柹ぷ訂〉脜柡�。而蘇野才來沒幾天，就把這些瑣碎的溫暖，全都畫進(jìn)了畫里。</p>

    “沈總，車來了�！� 助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p>

    沈硯抬頭，看見一輛黑色的賓利停在工地門口，車牌號是沈家的專屬號段。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沈嶼昨天說父親可能會來視察，沒想到來得這么快。</p>

    “知道了�！� 他把圖紙遞給老李，“按剛才說的改，我去去就回�！�</p>

    剛走到門口，就看見沈嶼從車?yán)锵聛怼Ｋ�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風(fēng)衣，手里把玩著串佛珠，身后跟著兩個穿西裝的隨行人員，與周圍灰撲撲的工地格格不入，像只誤入泥沼的孔雀。</p>

    “爸臨時有事，讓我過來看看�！� 沈嶼的目光掃過工地，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嘖嘖，沈總的排場就是不一樣，工地上還帶娛樂項(xiàng)目？”</p>

    他的視線落在蘇野身上，后者正蹲在地上，給一個年輕工人畫Q版頭像，黃色的連帽衫在灰撲撲的人群里格外扎眼。</p>

    沈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沒接話：“項(xiàng)目進(jìn)展很順利，下月初就能完成主體結(jié)構(gòu)�！�</p>

    “順利？” 沈嶼冷笑一聲，邁步朝蘇野走去，高跟鞋踩在碎石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人才’，能讓沈總把工地當(dāng)成游樂場�！�</p>

    蘇野正畫到興頭上，突然感覺一道冷颼颼的目光落在身上，抬頭就看見沈嶼站在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眼神里的輕蔑像針一樣扎人。他手里的馬克筆頓了頓，下意識地把畫紙往身后藏了藏。</p>

    “你是誰？” 沈嶼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傲慢，目光掃過他沾著顏料的手指，“在這里干什么？”</p>

    “我……我是來畫畫的。” 蘇野站起身，手里還捏著馬克筆，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微微發(fā)白。他不喜歡眼前這個人，尤其是他看沈硯時那種陰陽怪氣的眼神。</p>

    “畫畫？” 沈嶼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轉(zhuǎn)頭看向跟過來的沈硯，聲音陡然拔高，“沈硯，你這公司是游樂場嗎？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進(jìn)？”</p>

    “阿貓阿狗”四個字像塊石頭，狠狠砸在蘇野心上。他的臉?biāo)查g漲紅了，剛要開口反駁，就聽見沈硯的聲音響了起來，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p>

    “他是蘇野，我們的合作方，負(fù)責(zé)項(xiàng)目的宣傳物料設(shè)計。”</p>

    沈硯走到蘇野身邊，不動聲色地往他身前站了半步，剛好擋住沈嶼投來的視線。陽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把白襯衫的布料曬得微微發(fā)亮，像一道無形的屏障。</p>

    蘇野愣了愣，抬頭看向沈硯的側(cè)臉。他的下頜線依舊緊繃，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可不知為什么，那挺直的背影，卻讓他剛才發(fā)緊的心臟，突然松了下來。</p>

    “合作方？” 沈嶼顯然不信，上下打量著蘇野，“沈總什么時候落魄到和這種……街頭藝人合作了？” 他故意把“街頭藝人”四個字咬得很重，像在羞辱。</p>

    周圍的工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偷偷往這邊看。張師傅攥緊了手里的扳手，老李也皺起了眉，顯然都聽不得這種話。</p>

    蘇野的臉更紅了，攥著馬克筆的手微微發(fā)抖。他知道自己沒什么名氣，接的都是些散活，可被人這么當(dāng)眾羞辱，還是忍不住眼眶發(fā)燙。</p>

    就在這時，沈硯又開口了。</p>

    “蘇野的畫很受歡迎�！�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工人們都很喜歡他的作品，宣傳效果比預(yù)期的好。” 他頓了頓，側(cè)過頭看了蘇野一眼，目光里沒有了平時的冷硬，反倒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溫度，“而且，他的專業(yè)能力很強(qiáng)，上次幫我們解決了甲方的難題。”</p>

    蘇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沒想到沈硯會記得那么清楚，更沒想到他會在沈嶼面前，這樣維護(hù)自己。那些差點(diǎn)掉下來的眼淚，突然就憋了回去，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脹脹的。</p>

    沈嶼顯然也沒料到沈硯會為了一個陌生人頂撞自己，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沈硯，你為了這種人……”</p>

    “他不是‘這種人’。” 沈硯打斷他，語氣里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不悅，“他是我們公司的合作伙伴，和沈氏集團(tuán)的任何一個合作方一樣，值得被尊重�！�</p>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顆釘子，穩(wěn)穩(wěn)地釘在地上。陽光透過他的發(fā)梢，在地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他站在那里，不算高大，卻莫名讓人覺得很有力量。</p>

    周圍靜悄悄的，連電鉆聲都停了。工人們看著沈硯的背影，眼里多了些敬佩——他們早就聽說沈總是從大集團(tuán)出來的，卻沒想到他會這樣護(hù)著一個“外人”。</p>

    沈嶼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他知道沈硯的脾氣，看著冷，實(shí)則倔得像頭驢，一旦認(rèn)死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再糾纏下去，只會讓自己難堪。</p>

    “行，算我多管閑事�！� 他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就走，“爸問起來，我會如實(shí)告訴他，沈總的公司‘人才濟(jì)濟(jì)’�！�</p>

    賓利車揚(yáng)塵而去，留下一地碎石子。</p>

    沈硯看著車影消失在街角，才緩緩轉(zhuǎn)過身。蘇野還愣在原地，手里捏著馬克筆，眼睛睜得圓圓的，像只受驚后又安心下來的小貓。</p>

    “沒事了�！� 沈硯的語氣恢復(fù)了平時的平淡，只是耳根悄悄泛著紅——剛才話說出口時，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那是他第一次，在沈家人面前，如此直白地維護(hù)一個“外人”。</p>

    “沈總……” 蘇野張了張嘴，喉嚨有點(diǎn)發(fā)緊，“謝謝你�！�</p>

    “不用�！� 沈硯移開視線，看向不遠(yuǎn)處的隔墻，“我只是陳述事實(shí)�！� 他頓了頓，補(bǔ)充道，“你的畫確實(shí)畫得不錯�！�</p>

    這句別扭的夸獎，讓蘇野突然笑了起來。剛才的委屈和難堪，好像都被這一句話吹散了。他舉起手里的畫紙：“那我把剛才沒畫完的畫完？給你也畫一張？”</p>

    沈硯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不用。”</p>

    “畫一張嘛，” 蘇野湊近一步，笑得像只討食的小狗，“就當(dāng)……謝謝你剛才幫我說話的謝禮。我給你畫個 superhero 版的，穿披風(fēng)的那種！”</p>

    “……無聊�！� 沈硯轉(zhuǎn)身往工地里走，腳步卻比平時慢了些。</p>

    蘇野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這冰山好像沒那么冷了。至少，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悄悄為自己擋過一次風(fēng)了。</p>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畫紙，上面是剛才沒畫完的年輕工人。他笑了笑，在畫的角落加了個小小的身影——穿著白襯衫的男人，雖然沒穿披風(fēng)，卻像個真正的 superhero，站在那里，就能讓人覺得安心。</p>

    旁邊的張師傅湊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沈總這人，看著冷，心熱著呢�！�</p>

    蘇野用力點(diǎn)頭，抬頭看向沈硯的方向。他正站在隔墻前，和老李說著什么，陽光落在他身上，把白襯衫染成了暖金色。</p>

    蘇野拿起馬克筆，在畫紙的背面，輕輕畫了顆小小的太陽。</p>

    他想，或許融化冰山的，不一定要用烈火，有時候，一點(diǎn)點(diǎn)陽光就夠了。</p>

    而他，愿意做那道追著冰山跑的陽光。</p>

    那天下午，沈硯在改圖紙時，總覺得心里有點(diǎn)不踏實(shí)。他時不時抬頭看向窗外，看見蘇野還在給工人畫畫，黃色的連帽衫在人群里晃來晃去，像顆停不下來的跳跳糖。</p>

    助理端來咖啡時，發(fā)現(xiàn)沈總的嘴角，好像帶著點(diǎn)若有若無的笑意。</p>

    “沈總，您今天好像心情不錯？” 助理試探著問。</p>

    沈硯筆鋒一頓，抬頭看她，眼神里帶著點(diǎn)茫然：“有嗎？”</p>

    “有啊。” 助理笑著點(diǎn)頭，“剛才沈經(jīng)理來搗亂，您都沒生氣。”</p>

    沈硯愣了愣，低頭看向圖紙。上面的管線走位圖改得很順暢，連他自己都覺得滿意。他想起剛才沈嶼難堪的臉色，想起蘇野那句帶著鼻音的“謝謝你”，突然覺得，或許偶爾和沈家人嗆幾句，也不是什么壞事。</p>

    至少，讓他們知道，他沈硯的世界里，不止有圖紙和合同，還有他想護(hù)著的人。</p>

    窗外的陽光正好，蘇野的笑聲順著風(fēng)飄進(jìn)來，帶著點(diǎn)傻氣，卻格外清亮。沈硯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畫了個小小的太陽，藏在圖紙的角落里。</p>

    他想，今天的天氣，確實(shí)不錯。</p>

    （本章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