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廝來旺自十一二歲便在樓前迎來送往，并不是個老實的。</p>
有姑娘欺負(fù)他，拿他當(dāng)下馬鐙兒，他記仇記上半年，覷個空就咬回去。</p>
可偏偏愿意為小云傳遞消息。</p>
小云識字，我也識字，書信往來，都靠來旺。</p>
他把信送到房里，連錢都不要，只嬉笑著向桌上抓幾顆果子，說夠了。</p>
我展開信。</p>
小云說師傅教得好，自己學(xué)得也用心。</p>
裁剪、刺繡，都入了門。</p>
織造坊伙食也好，三餐吃得飽，月底還有葷腥。</p>
聽聞學(xué)成的娘子一月可有五兩營收，繡品若討了夫人們的喜歡，隨手又是三兩，五兩地賞下來。</p>
她說：「秋姨，我臉上常常掛著笑，進高門大戶送東西，豎著耳朵聽姐姐們?nèi)绾螒?yīng)酬。夫人夸我笑得甜，給我這些果子吃，日后，我一定也討她們喜歡。旁人要用五年，我也許三年就能出師。</p>
「秋姨，弟弟在別人家也好，不要掛念。你太瘦了些，要多多吃飯，保重身體�！�</p>
我把隨信送來的蜜餞含進嘴里，笑中帶淚。</p>
老天，我何德何能，遇上這么多真心。</p>
玉嬌兒裝了兩天病。</p>
為給她出氣，春姨又高聲罵了我一遭。</p>
后來，她看見碧云處來了一位闊綽的客人，當(dāng)即百病全消，抖擻精神，籠絡(luò)了過去。</p>
客人送她好大一顆珠子，熠熠生輝，說是西洋進貢來的，引得眾人稱羨。</p>
玉嬌兒更得意了，拼命要往碧云頭上踩。</p>
碧云上月做了五千兩生意，她放出話來，要做一萬兩。</p>
送西洋珠的客人幾天不來，她就使人把書箋，信物，流水似的送去府上催促。</p>
傳言，客人家中有個悍勇的妻子。</p>
他家后花園開著極艷的牡丹，花土中，埋了無數(shù)打死的婢妾。</p>
玉嬌兒不以為然：「只要男人真心看重我，再厲害的母老虎，也如同紙糊的�！�</p>
我依春姨的吩咐，到玉嬌兒房中，為她繡一條新裙子。</p>
她靠在軟榻上，使一個小丫頭捶著腿。</p>
小丫頭「噗噗」放了個屁，忙求饒道：「姐姐，我再也不敢嚼青蘿卜了。」</p>
玉嬌兒扇著風(fēng)，笑罵：「饞死鬼，你倒是知道什么東西好吃�！�</p>
我恍惚了一剎。</p>
從前在鄉(xiāng)下，妹妹年年催著爹爹種青蘿卜，種下了，一日去園中看十趟。</p>
長成了，洗凈泥土，先捧給爹爹咬第一口。</p>
最心愛的一只大蘿卜，她連睡覺都抱著，怕老鼠給搬了去。</p>
爹是早已去了黃泉。</p>
娘還獨自在家中。</p>
我不由得說：「妹妹，我自己是走不出去了�？赡阋浀�，家里還有一個娘。那送西洋珠的客人，你要當(dāng)心�！�</p>
她怔了片刻，嗤笑道：「那個老不死的，她才不在乎我回不回去呢。</p>
「她只喜歡你，可惜，再也見不到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了。」</p>
我又驚又怒。</p>
世上哪有做女兒的，這般糟踐母親。</p>
她坐直身子，望著我，笑得很怪：「姐姐，你很奇怪為何收不到家書吧？是不是疑心娘嫌你當(dāng)妓女丟她的人？她家沒敗落時，可也是個小姐呢！</p>
「這會兒我告訴你，五年間，我總是跑著，拿著娘給的錢，去村塾找老先生寫信�？蛇@些信，到手就被我撕掉。</p>
「她連一粒米都不讓我吃，總是那些糠菜，勒緊了脖子，攢錢給你贖身。</p>
「逼著我沒日沒夜地和她一起做針線，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連同你托人帶回的錢，攢了二十多兩呢。</p>
「又怎么樣？全被我偷跑了。</p>
「她一定氣病了，這會兒還不曉得是人是鬼。找娘？也許到黃泉去找你娘，路還更近�！�</p>
我呆住了。</p>
五年來收不到家書的委屈，擔(dān)憂，對娘的心疼，不忍，都攪成一團，堵得我胸口發(fā)悶。</p>
我喃喃地說：「她也是你的親娘。」</p>
玉嬌兒憤然道：「那她為什么口口聲聲說我不如你，我有哪一點不如你！</p>
「同是做妓女，我一來就紅，你呢，扭扭捏捏，差點餓死。如今只曉得跟在人家后面撿剩飯吃，像個哈巴狗兒。</p>
「我枉擔(dān)了一個對不起姐姐的虛名，沒撈著半點好處。就因為你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p>
「哼！她若是厭棄我，富人家討我做童養(yǎng)媳婦，怎么又不放手。就是看不得我過得比你好，就是恨不得拆了我的骨頭，把你換回來。」</p>
我心中更亂。</p>
離家時，我十六歲，妹妹十歲。</p>
從小娘嫌她鬧騰，走動說話不像個姑娘家，可爹總是加倍地護著她。</p>
爹一死，我也走了，只剩娘和妹妹在家，竟成了仇人。</p>
玉嬌兒一邊罵著，你現(xiàn)在沒話說了吧，一邊將我推了出去。</p>
隔著門，聽見她在里頭發(fā)火，摔東西，跺得樓板咚咚響。</p>
碧云聽見動靜，趕過來，將我拉回房里。</p>
她皺眉道：「你管她作甚，得罪了她，又要折磨你�！�</p>
我愣在桌邊，看見上頭鋪了許多衣裳首飾。</p>
碧云拿起一支步搖，在我鬢邊比了比，歡喜地道：「真襯你。我眼光真是好�！�</p>
我不禁問：「這么多東西，你要開鋪子么。」</p>
她拿步搖輕輕敲我一下：「傻瓜！這是你的嫁妝。</p>
「記得盧公子么？不，如今是盧老爺了。他的爹爹已死了。</p>
「他喜歡你，跟春姨已說定了，錢也給了。等滿了一年喪期，就接你回去�！�</p>
她握緊我的手：「秋娘，你從此不用怕春姨了，也不用再接客了。</p>
「你的衣食以后是盧老爺供給，你不過是住在這里，再陪陪我。</p>
「等你真進了府，我們就不能見面了。」</p>
我脫口道：「一定是搞錯了，他喜歡的人是你，怎會看上我呢？」</p>
他是碧云從前的未婚夫婿，這么些年得空便來看她。</p>
有次在我房中喝了酒，他紅著眼訴苦，罵老天捉弄人，原以為碧云會是自己的娘子，如今只能等著后半夜見她一面。</p>
我猛然想起幾天前，她在我床邊說的話。</p>
一切根本是碧云的主意。</p>
我咬牙恨道：「這是做什么，以為我拿了你的，會心安？</p>
「不，我不走。我討厭男人，我丟不下你�！�</p>
碧云臉色冷了下來。</p>
她罵道：「你這個屈心鬼，不識抬舉，只顧著自己任性。沒用的東西，遲早給人打死。我要做生意，沒有八百個心眼天天護著你�！�</p>
我急得哭了：「你該曉得我不是這意思。盧公子喜歡你，現(xiàn)在又沒有翁姑壓著，他自己能做主，為什么不跟他走？」</p>
碧云低著頭，撫弄著衣裳，只說：「我不喜歡他的夫人，我家一出事，她爹爹忙不迭地把這門親搶去了。秋娘，你去替我斗她一斗�！�</p>
我撇撇嘴：「算了吧，你撒起謊一點也不像。何況我是沒用的東西，指望我斗？」</p>
我搖著她，追問：「你自己究竟如何打算？」</p>
她總算抬起頭，淚光盈睫，強笑著道：「我預(yù)備做下一個春姨。</p>
「我知道她們背后罵我，說我爹貪污錢庫銀子，一家子處斬，女兒賣進娼門，并不冤枉。</p>
「可我爹真是冤枉的。他是個有豆腐吃就高興的人，寒素極了。那些人狼狽為奸拿錢庫里的銀子去放貸，上頭查下來，一時補不上，就推他這個唯一清白的出來頂缸。他若是肯串通一氣，倒不會死了。</p>
「朗朗乾坤，憑什么我們這樣的人家，家破人亡，他們依舊高官厚祿。我不甘心。這世道不給小女子別的本錢，我只有這一個法子，在青樓攀附權(quán)貴，也許有生之年，能夠報仇。</p>
「秋娘，你別笑我。若不是拿這夢哄著，我活不下來。我注定不能去他府上做一個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