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988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剛進農(nóng)歷十月，西北風就卷著雪粒子，把趙家村的屋頂都染白了。秀蘭站在院門口，望著被積雪壓彎的玉米稈，眉頭擰成了疙瘩。</p>
“媽，大山來信說請假不批，這棒子..."秀蘭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呵出的白氣瞬間凝結(jié)在圍巾上。</p>
王老太緊了緊棉襖領(lǐng)子："咱娘仨慢慢收吧，總不能爛在地里。"</p>
于是，天剛蒙蒙亮，秀蘭就裹著趙大山的舊棉襖下地了。玉米稈上的冰碴子劃得手背一道道血口子，她只是往傷口上吐口唾沫，繼續(xù)掰棒子。小虎也懂事地跟著，小臉凍得發(fā)青，卻一聲不吭地往麻袋里裝玉米。小暖被留在家里，由趙殿斌照看著，小丫頭趴在窗臺上，眼巴巴地等著媽媽和哥哥回來。</p>
晚上，秀蘭在煤油燈下給玉米脫粒。手指磨出了血泡，一碰就鉆心地疼。王老太看不下去，奪過她手里的玉米棒子："歇會兒吧，又不趕集。"</p>
"趁天冷前得弄完。"秀蘭固執(zhí)地又拿起一個玉米，"開春大山回來，看見糧囤滿滿的，心里才踏實。"</p>
臘月里，地里的活計總算忙完了。秀蘭卻閑不下來，從鎮(zhèn)上接來了毛衣貼片的活計——給成衣廠加工毛衣裝飾，一件一毛錢。她每天把小暖哄睡后，就坐在炕頭飛針走線，常常熬到雞叫頭遍。煤油燈熏得眼睛發(fā)澀，她就用涼水洗把臉繼續(xù)干。一個月下來，竟攢了二十八塊六毛錢，她用手絹包好，藏在了炕席底下。</p>
小虎放學(xué)回家，�？匆妺屢贿厽鹱鲲堃贿叴蝾掷锏尼樉�還捏得緊緊的。他悄悄把作業(yè)本攤在灶臺邊寫，時不時往灶膛里添把柴火。有天夜里，他起夜看見媽屋里的燈還亮著，推門一看，秀蘭正用針挑破手指上的血泡。</p>
"媽..."小虎的嗓子眼像堵了團棉花。</p>
秀蘭趕緊把手藏到背后："咋醒了？快去睡，明天還上學(xué)呢。"</p>
小虎突然撲進她懷里，悶聲說："等我長大，一定讓您過好日子。"</p>
臘月二十三，小年剛過，村里就傳開了——趙大山今年要帶新鮮玩意兒回來。秀蘭把屋子掃了又掃，連窗欞子都擦得锃亮。小虎天天往村口跑，小暖也學(xué)著哥哥的樣子，踮著腳往大路上張望。</p>
臘月二十八那天，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進村，趙大山站在車斗里，身邊堆著大包小裹。小虎眼尖，老遠就喊起來："爸！爸回來啦！"</p>
拖拉機還沒停穩(wěn)，趙大山就跳了下來。他穿著件鼓鼓囊囊的藍色外套，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小暖怯生生地摸著那衣服："爸爸胖了？"</p>
"這叫羽絨服！"趙大山哈哈大笑，一把抱起女兒，"城里人都穿這個，比棉襖暖和多了！"</p>
秀蘭站在院門口，圍裙上還沾著面粉。趙大山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從懷里掏出個紅綢子包著的東西："給，電子表，能看農(nóng)歷的。"</p>
秀蘭接過表，眼睛卻盯著丈夫的臉——趙大山白了，也胖了些，眼角眉梢都透著精氣神。她突然鼻子一酸，趕緊低頭擺弄那塊表："亂花錢..."</p>
"還有呢！"趙大山像變戲法似的從行李里往外掏東西，"給小虎的足球鞋，給暖的會唱歌的娃娃，給爹的羊毛護膝，給娘的貂油膏..."最后竟拎出半扇豬后臀，"單位發(fā)的年貨！"</p>
左鄰右舍都來看熱鬧，院子里擠滿了人。趙大山給男人們散"紅塔山"香煙，給女人們抓"大白兔"奶糖，孩子們則分到了從未見過的"跳跳糖"，含在嘴里噼啪作響，驚得他們又笑又叫。</p>
最讓人驚奇的是個綠絨面的方盒子，趙大山神秘兮兮地放在堂屋桌上："這叫麻將，城里現(xiàn)在可流行了！"</p>
晚飯后，趙家堂屋里擠滿了好奇的村民。趙大山把麻將牌嘩啦啦倒在桌上，耐心地教大家規(guī)則："這個是萬，這個是條，三個一樣的叫刻子..."</p>
王老太戴著老花鏡，捏著麻將牌左看右看："這不就是骨牌變出來的嘛！"</p>
"媽，這可比骨牌有意思多了。"趙大山笑著擺了一排牌，"您看，這樣就是清一色，能翻倍的！"</p>
很快，稀里嘩啦的洗牌聲就響徹了整個院子。趙殿斌雖然嘴上說著"玩物喪志"，手上卻摸牌摸得比誰都勤快。秀蘭端來炒瓜子和大麥茶，看著丈夫神采飛揚的樣子，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p>
除夕那天，秀蘭天沒亮就起來和面剁餡。趙大山也起了個大早，神秘兮兮地拿出個鐵皮盒子："今天咱們吃火鍋！"</p>
"啥鍋？"小虎好奇地湊過來。</p>
趙大山把鐵盒子架在煤爐上，倒上水，又拆開幾包寫著"重慶火鍋底料"的塑料袋："城里現(xiàn)在最時興這個，比燉菜香多了！"</p>
當紅油湯底咕嘟咕嘟冒泡時，全家人都圍了過來。趙大山把切好的羊肉片往鍋里一涮，撈出來蘸了芝麻醬，先喂給小暖一口。小丫頭辣得直吐舌頭，卻還要吃第二口。小虎學(xué)著爹的樣子涮肉，結(jié)果肉片掉進鍋里找不著了，急得直撓頭。</p>
"慢點兒！"秀蘭笑著給兒子擦汗，自己嘗了口涮白菜，立刻被那鮮香麻辣的味道征服了，"老天爺，這比年夜飯還香！"</p>
窗外飄著雪花，屋里火鍋熱氣騰騰。趙殿斌抿著小酒，突然感慨道："世道真是變了，我們年輕時過年，能吃上頓餃子就是好光景..."</p>
"爸，好日子還在后頭呢！"趙大山給老爺子夾了塊豆腐，"我們工地明年可能要蓋職工宿舍，到時候能分間房，說不定能把您和媽接去住幾天。"</p>
秀蘭正給小暖喂飯，聽到這話手一抖，差點把勺子掉了。她不敢想象自己這個鄉(xiāng)下婆娘進城是什么樣子，可心里又像有只小雀兒在撲騰。</p>
守歲時，小暖撐不住先睡了，小虎也直打哈欠。趙大山卻精神抖擻，拉著秀蘭看春晚。當電視里唱起《常回家看看》時，秀蘭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p>
"咋還哭上了？"趙大山手忙腳亂地給她擦淚。</p>
秀蘭搖搖頭，從炕席底下摸出那個手絹包："這是...這是我繡毛衣掙的..."</p>
趙大山打開一看，皺巴巴的零票整整齊齊碼著。他一把將妻子摟進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苦了你了..."</p>
"不苦。"秀蘭靠在他胸前，聽著那熟悉的心跳聲，"就是...明年能不能...多回趟家？"</p>
窗外，新年的鞭炮聲噼里啪啦響起來。趙大山低頭吻了吻妻子的額頭，輕聲說："等開春，我接你們?nèi)コ抢锿鎯商臁?quot;</p>
雪還在下，但堂屋里的麻將聲、笑聲、電視聲混在一起，暖融融的，仿佛連屋檐下的冰溜子都要被融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