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夕陽的余暉將那棟覆蓋著深灰色金屬板的建筑切割成明暗交錯的幾何塊面。江嶼的身影嵌在敞開的門框里,像一幅色調(diào)冷硬的剪影。他微微低著頭,午后的陽光流淌在他握著速寫本的手上,骨節(jié)分明,指尖在翻開的扉頁上停留。林溪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攫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地砸回胸腔,帶來一陣鈍痛。</p>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行字——“愿畫筆永不蒙塵”。那行承載著她全部卑微又固執(zhí)的信念的字。他會怎么想?嗤之以鼻?覺得幼稚可笑?還是像在禮堂里那樣,用冰冷的邏輯去剖析這種所謂“溫度”的虛妄?</p>
巨大的羞恥感再次席卷而來,比在禮堂被當眾點名時更甚。那本速寫本是她最私密的世界,是她靈魂的避難所,此刻卻暴露在這個她最不愿面對的人審視的目光下。她想沖過去奪回來,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喉嚨發(fā)緊,連呼喊的勇氣都沒有。</p>
江嶼的指尖在粗糙的紙頁上輕輕拂過那行碳筆字跡。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是漠然?是嘲弄?還是……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p>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林溪屏住呼吸,感覺自己像個等待判決的囚徒。</p>
終于,江嶼抬起了頭。目光穿過短短的距離,落在僵立在不遠處、臉色慘白的林溪身上。他的眼神依舊平靜,像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波瀾,沒有溫度,也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端倪。他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仿佛確認了失主的身份。</p>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林溪意想不到的動作。</p>
他沒有走過來,也沒有把速寫本和帆布包隨手扔在地上。他合上了速寫本,動作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對物品的尊重感。接著,他拿著帆布包和速寫本,轉(zhuǎn)身,徑直走回了那扇小門內(nèi)。</p>
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p>
林溪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他…他拿走了?就這么拿走了?不還給她了?巨大的恐慌瞬間淹沒了她。那里面不僅有速寫本,還有鑰匙、錢包、手機…更重要的是,那張屬于他的學生卡!如果被他發(fā)現(xiàn)她“私藏”了他的卡,后果…她不敢想!</p>
她幾乎是撲到了那扇緊閉的小門前,抬手想敲門,指尖卻在觸碰到冰冷金屬的瞬間又猛地縮了回來。里面是智能無人系統(tǒng)研究中心…非實驗室成員禁止入內(nèi)…他剛才冰冷的警告言猶在耳。她有什么資格敲門?有什么資格索要?</p>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靠著冰冷的金屬門板滑坐下來,蜷縮在門邊狹窄的陰影里,把臉深深埋進膝蓋。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開學才兩天,一切都糟糕透了。她像一個闖入陌生叢林的笨拙生物,每一步都踩在荊棘上。</p>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就在林溪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那扇冰冷的金屬小門,再次“吱呀”一聲,向內(nèi)打開了。</p>
林溪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江嶼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門口。他依舊穿著那身黑色工裝連體服,手上拿著她的帆布包,還有那本合攏的速寫本。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副疏離淡漠的樣子,仿佛剛才的插曲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間。</p>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門邊、臉上還掛著淚痕的林溪,眼神里沒有憐憫,也沒有詢問。他只是向前邁了一步,然后,將帆布包和速寫本,輕輕放在了門口干凈的地面上。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多余的停留。</p>
“你的東西。” 三個字,平鋪直敘,聽不出任何情緒。</p>
林溪怔怔地看著地上的包和本子,又抬頭看向他。他沒有立刻關門離開,那雙墨色的眸子平靜地看著她,像是在等待什么。</p>
林溪瞬間反應過來,巨大的慌亂讓她語無倫次:“謝…謝謝!還有…那個…卡…” 她猛地想起那張燙手的山芋,聲音都在發(fā)顫,“我…我撿到了你的學生卡…在開學那天…本來想交給失物招領的…” 她手忙腳亂地拉開帆布包的拉鏈,伸進去摸索。指尖觸碰到那張硬質(zhì)的卡片,她像是握著燒紅的炭,飛快地抽了出來,雙手遞向江嶼,頭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的眼睛。</p>
“給…給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后面的話被巨大的窘迫堵在了喉嚨里。</p>
江嶼的目光落在她遞過來的學生卡上。照片上的自己,穿著白襯衫,眼神疏離�?娓蓛簦瑳]有任何污損。他伸出手,動作自然地從她微微顫抖的指尖抽走了卡片。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她的皮膚,帶著一絲工裝手套粗糲的觸感和微涼的體溫。</p>
林溪像是被電流擊中,猛地縮回手,指尖蜷縮起來。</p>
江嶼沒有看卡,只是隨意地將它揣進了工裝褲的口袋里。他的視線重新落回林溪低垂的腦袋上,停頓了兩秒�?諝庠俅蜗萑氤聊挥酗L吹過樹葉的沙沙聲。</p>
就在林溪以為他不會再說什么,準備抓起地上的包逃離時,江嶼那平直無波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指令口吻:</p>
“明天上午十點,A教304�!�</p>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咔噠”一聲,再次關上了那扇冰冷的金屬小門。</p>
林溪徹底懵了。她呆呆地看著緊閉的門,又低頭看看地上的帆布包和速寫本。A教304?那是什么地方?他讓她去那里干什么?新的審判?當眾道歉?還是…因為那張卡要追究她的責任?</p>
無數(shù)個可怕的猜測在她腦海里翻騰。她蹲下身,一把抓起帆布包和速寫本,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安全感。她檢查了一下包里的東西,鑰匙、錢包、舊手機…都在。速寫本也完好無損,只是牛皮紙包角似乎被摩挲得更舊了些。</p>
她抱著包,失魂落魄地往宿舍走。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拖在身后�;氐�401,夏小滿和蘇晴都不在。她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p>
她拿出那本速寫本,抱在懷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扉頁上那行“愿畫筆永不蒙塵”的字跡。翻開本子,一頁頁熟悉的線條和練習稿滑過眼前,那是她心靈的避風港。然而,當她翻到昨天畫下的、窗外香樟樹輪廓的那一頁時,整個人都僵住了。</p>
在這一頁之后,多出了一頁新的畫稿!</p>
不是她的筆觸!線條更冷硬,更精準,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理性美感。畫紙上赫然是——那架銀灰色的無人機!</p>
流暢銳利的機身,復雜的多軸旋翼,閃爍著紅點的微型攝像頭…每一個細節(jié)都捕捉得極其精準,如同工程圖紙般嚴謹,卻又帶著一種冷冽的動態(tài)感。背景是模糊處理的、覆蓋著深灰色金屬板的建筑一角。畫面的視角,正是她今天下午,在冬青叢旁,仰頭驚恐地看著它懸停在空中的那個角度!</p>
在這幅速寫下方,還有一行用極細的鉛筆留下的、力透紙背的字跡:</p>
畫得不準。</p>
旋翼傾角誤差3.7°。</p>
落款處,只有一個簡潔銳利的字母:J</p>
林溪的呼吸瞬間停滯了。是他!是江嶼畫的!在她那本承載著“筆觸溫度”的速寫本上,他用一種冰冷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一位的方式,畫下了那架冰冷的機器,還留下了近乎苛刻的批注!</p>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擊感席卷了她。她的指尖顫抖著拂過那冷硬的線條,拂過那行“畫得不準”的批注。這就是他對她“筆觸溫度”的回答?用最冰冷的精確,碾碎她所珍視的、感性的表達?一股強烈的、混雜著不甘和某種奇異戰(zhàn)栗的情緒在她胸腔里沖撞。</p>
她猛地合上速寫本,仿佛那紙頁會燙傷她的手。她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江嶼冰冷的臉,無人機冰冷的鏡頭,禮堂里冰冷的詰問,還有速寫本上那冰冷精確的線條和批注……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冰冷的核心。</p>
—— 那個約在A教304的指令,究竟是冰冷的審判,還是另一個更為冰冷的實驗的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