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回去時，他們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吃晚餐。</p>
除了溫書意一家，還有弟弟溫書恒和他的女朋友。</p>
他們推杯換盞，顯然是有什么值得慶賀的事。</p>
可溫馨的場面被我的到來打破。</p>
餐廳安靜下來，眾人紛紛斂起笑容，不尷不尬地放下了杯。</p>
只有媽媽哈哈訕笑了兩聲，故作親昵地來拉我入席。</p>
「以為你忙就沒叫你，誰知道你算個有口福的，快坐下一起吃�！�</p>
然而她不知道，她說得再親切也掩飾不了動作中的客氣與疏離。</p>
忽地，我就起了逗弄之心。</p>
我一反常態(tài)，轉(zhuǎn)過身輕輕握住那只虛扶著我手臂的手。</p>
「媽，我病了。」</p>
媽媽的手一僵，硬著頭皮由我握著。</p>
「……呃，病了就多吃點，吃飽了就什么病都好了�！�</p>
她敷衍著，甚至沒問我什么病，便借著挪椅子抽出了手。</p>
溫書恒皺起眉頭。</p>
「溫思南，你是特意回來找晦氣的吧，每次家里一有高興事你就掃興�！�</p>
「今天姐姐拿到了出國巡演的名額，你別告訴我你不是故意的�！�</p>
對他的話我充耳未聞，徑直坐在媽媽拉開的椅子上。</p>
「……我得了白血病�！�</p>
溫書恒閉了嘴。</p>
媽媽給我遞筷子的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p>
餐廳內(nèi)落針可聞。</p>
媽媽的眼圈紅了，站在我身邊開始抹眼淚。</p>
首位上，一直沉默的爸爸終于開口說話。</p>
他說：「得讓你公婆知道這件事，這點治病錢他們家還是出得起的�！�</p>
說著不贊成地瞥了我一眼。</p>
「遇事要冷靜，別這么莽莽撞撞的，別你自己病治好了再把你媽高血壓嚇犯了�！�</p>
媽媽抹了把臉，開始給我夾菜。</p>
「你爸說得對，天大的事吃飽飯再說�！�</p>
溫書意也給我夾菜，笑容像個開朗的小女孩。</p>
「是啊，你就是心思重才容易生病，多吃點多笑一笑什么都好了�！�</p>
我沒有動筷。</p>
目光掃過他們每一個人。</p>
「我回來不是借錢治病�！�</p>
「我就是想問一下，姐姐能不能給我捐骨髓�！�</p>
餐廳再次安靜下來。</p>
好半晌，爸爸重重地將筷子頓在桌子上。</p>
「胡鬧！」</p>
他緊緊擰起眉毛。</p>
「你不知道捐獻骨髓是有風(fēng)險的嗎？」</p>
我苦笑了一下。</p>
「冒很小的風(fēng)險救我一命不值得嗎？」</p>
爸爸固執(zhí)地將臉扭向一邊。</p>
「我們不可能讓你姐姐去冒這個險，百分之一的風(fēng)險發(fā)生在書意身上也是百分之百�！�</p>
對于爸爸的答案，我毫不意外。</p>
作為從小在外寄養(yǎng)的家中老二，爸爸對我的出生不歡迎，對我的二次回歸也不歡迎。</p>
但好在媽媽和姐姐對我還算友善。</p>
我將目光轉(zhuǎn)向媽媽。</p>
媽媽已經(jīng)在流淚了。</p>
我希冀地望著她，我想我們或許會因此打破以往的生疏。</p>
她會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像平常擁抱姐姐那樣，過來抱我一下。</p>
可她卻流著淚，說出了更加無情的話。</p>
她說：「孩子，向來生死有命，再不甘心你也要認(rèn)命��！」</p>
她捂著心口，語氣悲戚。</p>
「你一個人生病，就要拉你姐姐下水，你要是讓我同時失去兩個女兒，我該怎么活��！」</p>
那一刻我才徹底清醒，媽媽怕的不是同時失去兩個女兒。</p>
她只是怕失去姐姐而已。</p>
我失去了興致，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作為當(dāng)事人的溫書意。</p>
自從我被領(lǐng)回家，溫書意對我還算和善。</p>
雖然總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那應(yīng)該也是溫室里養(yǎng)大的緣故。</p>
至少她在溫書恒欺負(fù)我的時候，會出聲訓(xùn)斥他。</p>
所以我還抱著最后一絲期待。</p>
然而溫書意此時卻一改往日溫和的態(tài)度，滿眼憤怒地瞪著我。</p>
「溫思南，你就是故意的！」</p>
她情緒激動地站起身來，仿佛忍了我很久。</p>
「有些話我早就想說，你一直覺得爸媽把你送出去養(yǎng)虧待了你，所以你從回來就擺個陰暗臉，熱衷于給所有人找不痛快�！�</p>
「你整天裝得畏畏縮縮好像自己在外面受了多大的苦一樣，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讓爸媽愧疚嗎？」</p>
她氣得胸膛劇烈起伏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p>
緩了一瞬才將哭腔壓了下去，繼續(xù)說。</p>
「可是，做什么都要有個度，平時小事我們都忍了，現(xiàn)在捐骨髓這么大的事你卻說得這樣云淡風(fēng)輕，你不就是想讓爸媽陷入兩難的境地嗎？」</p>
「他們不同意捐，你就反咬一口，讓他們背負(fù)無情無義的罪名，他們同意就會面臨失去兩個女兒的風(fēng)險�！�</p>
「你說你怎么這么惡毒，怎么就見不得我們好？」</p>
溫書意說著伸手抱住了媽媽。</p>
而媽媽聽完她的話，也終于委屈地哭出了聲。</p>
「書意，別說了，都是你爸做的孽啊，非要什么兒女雙全，不然也不會……」</p>
她的話沒說完，可所有人都知道。</p>
她是想說，不然也不會生出了我。</p>
溫書恒也站了起來，他們一左一右站在媽媽的身邊，看我時眼里帶著如出一轍的怨憤。</p>
溫書意仰起了頭，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p>
「溫思南，我不會給你機會傷害爸媽。今天我把話放這，我是不會給你捐骨髓的�！�</p>
她驕傲地護著媽媽。</p>
「這件事和爸媽無關(guān)，以后傳出去也不要說爸媽無情無義，是我自私自利，我怕媽媽失去兩個女兒會傷心�！�</p>
「是我自作主張，拒不捐獻，罵名我來背！」</p>
溫書意的表情堅定得好像要英勇就義一樣。</p>
我捻了捻口袋里的化驗單，忍不住輕笑出聲。</p>
半晌，盯著溫書意，一字一頓問道。</p>
「你確定，無論如何也不捐？」</p>
溫書意動作輕柔地給媽媽擦了眼淚，眼神更像要就義了。</p>
「絕不會捐！」她說。</p>
「你若是要罵就罵我好了，不要遷怒爸媽，是我要備孕，總不能為了你的命，放棄我孩子的命�！�</p>
我笑出了眼淚，悲憫地看了她兩眼。</p>
而后輕聲道：「沒錯，說得多好啊，總不能為了救人殺掉自己的孩子�！�</p>
溫書意不明所以，低頭去安慰媽媽。</p>
另一邊，媽媽已經(jīng)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p>
她依偎在一雙兒女的懷里，仿佛得了白血病沒人管的是她。</p>
她虛弱地給自己順著胸口。</p>
「都怪你啊老溫，你作孽啊，非要什么兒女雙全！」</p>
父親被罵得不耐煩，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p>
他走到我身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巨大的紅包。</p>
打發(fā)要飯一般，啪的一聲摔在我面前。</p>
「不管是真病還是假病，拿著錢抓緊滾蛋。」</p>
「你要是把你媽氣出個好歹，別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p>
面前的紅包包裝精美，顯然是精心準(zhǔn)備。</p>
拿起來仔細看，上面還有漂亮的手寫字。</p>
【祝親愛的女兒演出成功，玩得開心。】</p>
我自嘲地笑了笑，抬頭問道。</p>
「把這錢給我救命，不會耽誤你女兒出國玩樂嗎？」</p>
爸爸厭惡地看著我，語氣不帶一絲溫度。</p>
他說：「不用在這跟我陰陽怪氣，是你掂不清自己幾斤幾兩，非要爭個公正公平，那我也不介意和你撕破臉�！�</p>
「本來就不想生你，可生下來我依然托人把你養(yǎng)大，不少你吃，不缺你穿，你應(yīng)該知足，萬萬不該總來找別扭�！�</p>
他下定決心般別開臉。</p>
「我一直聽你媽媽的，耐著性子忍著你，今天是你無理在先，就別怪我以后不認(rèn)你這個女兒�！�</p>
他終于下了驅(qū)逐令。</p>
餐廳再一次安靜下來。</p>
他們無聲地給我讓出了一條離開的路，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p>
等著我這個臟東西快點帶著施舍離開。</p>
這一刻，我豁然開朗。</p>
縱使再卑微，我也永遠成不了這個家的一分子。</p>
況且，這樣的一個家，我也不稀罕。</p>
于是再抬眼時，我收起曾經(jīng)的小心翼翼。</p>
我釋然地掂了掂紅包，慢慢站起身來。</p>
穿著高跟鞋的我已經(jīng)同爸爸一般高。</p>
我也再不是當(dāng)初那個每個月都期盼見他一次的小女孩。</p>
我平視著他的眼睛，靜靜地問道。</p>
「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不想生，我為什么還出生了呢？」</p>
「……是沒控制住自己下半身，還是說我是別人的種啊？」</p>
爸爸的瞳孔驟然收縮，震驚得說不出話來。</p>
嘴唇抖了兩下，后知后覺地?fù)P起巴掌來打我。</p>
我側(cè)身躲開，晃了他一個趔趄。</p>
接著用下巴向媽媽一點。</p>
「還有你�！�</p>
「別假惺惺地在這哭個沒完了，現(xiàn)在想起馬后炮來了，不想要我的時候為什么不意志堅定點呢？」</p>
「難道當(dāng)初懷我的時候是被我爸強暴的嗎？您一百四十斤體重是反抗不了嗎？」</p>
媽媽終于停止了抽泣。</p>
那副總是虧欠我的樣子也裝不下去了。</p>
她氣急攻心地顫著手指指著我。</p>
「……混賬東西，都是我生的，差距怎么這么大！」</p>
溫書意見她親愛的媽媽受辱，氣得扎進媽媽懷里大哭。</p>
溫書恒似乎想打我，撲過來抓我的手腕。</p>
而他們的男女朋友也加入了拉架行列。</p>
餐廳亂作一團。</p>
我被拉扯著，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爸爸一巴掌。</p>
我的臉被打偏過去，鼻子里有溫?zé)岬难毫鞒觥?lt;/p>
「滾！」</p>
爸爸大聲吼著。</p>
「從此以后，我們斷絕關(guān)系，我溫家沒你這個不孝子！」</p>
我的手下意識地伸向小腹。</p>
好在那里安然無恙。</p>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和那里面的小生命早就產(chǎn)生了某種奇妙的連接。</p>
既然那是我想要的，就萬萬不能辜負(fù)。</p>
于是我仰起臉，死死地盯著他。</p>
「好，這是你說的，我再也不是溫家的女兒�！�</p>
爸爸嫌惡地看了我一眼，凜起面容。</p>
「沒錯，我說的，我溫如海吐個唾沫就是個釘！」</p>
我使勁抹了把臉。</p>
「好！從此以后，我們各自生死有命，誰主動求助誰是孫子�！�</p>
爸爸梗著脖子沒有說話，溫書意哭著搶道。</p>
「對！誰主動求助誰是烏龜王八蛋，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p>
「還不快滾啊你，還想把我媽媽氣死嗎？」</p>
我滿意地笑了，隨手掏出口袋里的化驗單，一并扔在了紅包上。</p>
「很好，溫書意，記住你今天的話�！�</p>
「這錢我就不收了，你留著可能有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