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意不再是空氣里的刀鋒，而是從骨頭縫里扎出來的冰碴子，往心臟里鉆！每一步落在凍硬的地面上都是踩在刀山火海，腳心針扎似的痛。肩膀那個位置更是像嵌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每一次輕微的呼吸都牽扯著那片血肉模糊的劇痛，絲絲縷縷滲出來，混著冷汗黏在冰冷的棉襖里。</p>
蘇曉緊咬著下唇，鐵銹味在干裂的口腔里彌漫開，死死壓住喉嚨口不斷翻涌上來的甜腥氣。她低著頭，幾乎要把臉埋進那片被泥水糊成一團、分不清本色的衣襟里。后背佝僂著，像一張被壓彎到極限的弓，所有的精氣神似乎都在剛才那場無聲的廝殺里耗盡了。沉重的鐵盆箍著手臂，里面冰冷的豬食水散發(fā)著濃烈的酸餿氣，熏得人頭腦發(fā)昏，卻奇異地掩蓋了身上未散的牛肉干和爛泥的味道。</p>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張菊香那兩道目光——錐子似的，又驚又怒又帶著極度嫌惡的探究，死死地釘在自己低垂的后頸上，刮得那片皮膚火辣辣地疼。那目光里，或許還有幾分后怕？為了那兩碗糊糊？或者是院子里梁驍離去時那個冰冷的眼神？蘇曉不敢深究。</p>
耳邊是老蘇頭指天畫地的叫罵，粗嘎的嗓門裹挾著殘留的酒臭，憤怒地驅趕著院子里看不見的“晦氣”。他甚至抄起墻根一把禿了頭的掃帚，胡亂朝著梁驍離去的方向甩了幾下，動作夸張滑稽，但誰也不敢笑。</p>
蘇曉的步子虛浮沉重，一步一步，像是走在燒紅的鐵板上，朝著院子角落那個半露天的破爛豬圈挪去。</p>
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獄入口。</p>
風卷著豬圈特有的、濃烈到讓人窒息的腥臊惡臭撲面打來，像一團凝固的、腐爛的棉絮猛地堵住了口鼻！胃里一陣兇猛的攪動，那點早上強行塞進去的糊糊和牛肉干掙扎著往上翻涌。蘇曉死死閉緊嘴巴，用力到牙床發(fā)酸。</p>
豬圈里，那頭被餓了一夜的黑豬聽到動靜，立刻聒噪起來。沉重的撞擊聲砸在朽爛的木柵欄上，“砰砰”直響！伴隨著尖銳而貪婪的“嗷嗷”嚎叫，夾雜著蹄子在濕滑凍硬的爛泥糞便里瘋狂踐踏的黏膩聲響。</p>
張菊香遠遠地站著，被圈外那濃郁的味道熏得直皺鼻子，聲音穿過濃重的臭氣，愈發(fā)尖利刺耳：“死瘟神！磨蹭什么！趕緊掃了添食！豬餓壞了看你拿什么賠！” 她像是躲瘟疫，話音沒落就轉身快步退回了相對干凈的院子。</p>
天地間似乎只剩下蘇曉一人，面對眼前這座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牢籠。刺骨的寒風裹著腥臊，刮在臉上、鉆進脖頸。手腳早已凍得失去了知覺，只剩下關節(jié)僵硬的鈍痛。</p>
她把沉重的豬食盆先放在圈口一塊凍得發(fā)白的石頭上。手背挨著冰冷粗糙的石頭表面，激得她瑟縮了一下。目光卻下意識地、飛快地、越過簡陋的木頭圈欄縫隙，穿過院子彌漫的臭氣薄霧，釘在對面那個半倚著土墻的、巨大幽沉的大水缸上！</p>
冰面……</p>
缸壁邊緣那道狹窄的縫隙……那個她最后藏匿的地方！</p>
冰層凍得結結實實。表面灰蒙蒙的，像塊臟了的玻璃。視線似乎能穿透那層污濁，看到冰層下卡著的、那團沾滿污泥的、沉重的……鐵盒！</p>
心口猛地揪緊！</p>
那東西現(xiàn)在……還在嗎？！剛才梁驍被老蘇頭強行“送”走，老蘇頭氣哼哼回屋，張菊香又緊盯著自己……沒人靠近水缸！沒人！</p>
可萬一呢？</p>
梁驍那最后投來的、仿佛看穿一切的冰冷眼神再次狠狠刺進腦海！還有他離去時，左腳那看似正常、實則每一步都踩得比往常更深、幾乎是在將痛楚硬生生按進泥土里的步伐……</p>
他傷得很重！蘇曉非常清楚。傷上加傷！但越是如此，那種如同受傷孤狼般的陰狠和危險就越是致命！</p>
他絕不會放棄！他會用更隱蔽、更狠辣的方式盯著自己！甚至……水缸！她現(xiàn)在就被按在豬圈這個最腥臭不堪的角落，動彈不得！張菊香站在灶間門口的方向，隨時會瞥過來！老蘇頭在屋里，只要稍有動靜……</p>
水缸就在那里！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p>
不行！必須找機會！必須盡快！在她還能撐得住之前！</p>
蘇曉猛地吸了一口氣！濃烈的惡臭瞬間沖進肺管，嗆得她劇烈地咳了起來！淚腺被刺激得瘋狂分泌，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p>
她像被巨大的痛苦攫住，踉蹌著彎下腰，手指死死掐住圈口冰冷的木頭柱子，壓抑著撕心裂肺的嗆咳，身體顫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p>
“裝什么死！掃圈去！”灶間門口張菊香的聲音不耐煩地傳來，顯然看到了她的“動作”。</p>
“咳咳……知、知道了……”蘇曉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應，聲音嘶啞無力。她借著劇烈咳嗽動作的遮掩，胡亂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睛的淚水和黏膩的涕液。</p>
就在這剎那！</p>
她的手指似乎無意識地掠過木柱某處粗糙的木刺！</p>
一個念頭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炸開！粗糙的木刺！機會��！</p>
蘇曉的手指猛地攥緊那根突出的、尖銳的木刺！冰涼的、帶著朽木氣味和一點干涸污泥的刺尖狠狠扎進凍得麻木的手心！</p>
銳痛！</p>
細密的血珠瞬間從破開的皮膚和冰冷木刺相接處滲了出來！</p>
夠了！</p>
蘇曉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住咳嗽，用盡所有的力氣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痛呼，同時帶著濃烈的厭惡和委屈沖著灶間方向喊道：“娘……木頭刺扎手流血了！疼……”</p>
聲音不大，但清晰穿透了豬圈的聒噪。</p>
灶間門口的張菊香眉頭擰得像麻繩，一臉的不耐煩與嫌惡，本想再罵幾句“廢物”、“不中用”，但目光掃過蘇曉那張被凍得發(fā)青、沾滿泥污又被淚水糊得一塌糊涂、此刻還帶上了點點血痕的手背，再看到那頭在圈里餓得瘋狂撞門、嚎叫的黑豬……豬叫聲里透著的急切讓她煩躁更甚。</p>
萬一這賠錢貨真被扎壞了，躺下不干活了，那掃圈喂豬的活兒不全得壓自己頭上？這又冷又臭的地方……</p>
腦子里飛快地權衡著，張菊香嘴里最后罵罵咧咧的還是轉了風向：“死了沒！沒死就快滾出來！笨手笨腳的貨！滾回家把襖子脫了！濕衣裳捂身上凍不死你！那點糊糊吐出來正好省給豬吃！”她極度不耐煩地揮揮手，像是驅趕蒼蠅，“快去快回！餓壞了豬看我扒不扒你的皮！”</p>
準了！</p>
如同牢籠打開了第一條縫隙！</p>
蘇曉身體里那股緊繃到快斷裂的神經(jīng)猛地一松！巨大的疲憊如潮水般襲來，幾乎讓她站立不穩(wěn)。但她硬是用牙齒咬破了口腔內壁，血腥味混合著冰冷的空氣沖進喉嚨，瞬間壓下了那陣虛脫感！</p>
水缸！快！</p>
她放下鐵盆，腳步踉蹌卻異常急促地跨出豬圈臭氣的范圍。低垂著頭，拖著凍僵沉重的步子，幾乎是貼著冰冷刺骨的土坯墻根，朝著自己住的那間黑洞洞的東廂房門挪去。每一步都刻意走得沉重而吃力，仿佛隨時會倒下。</p>
張菊香果然又折回灶間，盯著鍋里的糊糊。老蘇頭在屋里罵了幾句，大概是嫌冷，門“砰”地被用力帶上。</p>
就是現(xiàn)在！</p>
目光死死盯住那近在咫尺的水缸！</p>
腳步在經(jīng)過那水缸角落的瞬間——沒有絲毫停頓！她的身體甚至因為“虛弱”而猛地往土墻方向偏斜了一下！</p>
然而，就在這偏斜的、毫不起眼的瞬間，一只藏在破襖袖子下的手，借著身體的慣性甩出！袖口處那點殘留的油污氣味瞬間被寒風稀釋！</p>
快！準！狠！</p>
那只凍得僵硬發(fā)紫、指節(jié)處帶著新鮮血痕的手指，如同毒蛇吐信，猛地探入水缸與土墻那道僅容幾指的、冰冷濕滑的縫隙深處！</p>
觸感！</p>
冰冷！堅硬！粗糲！沾滿滑膩淤泥！</p>
就是它！</p>
指尖甚至碰到了那熟悉而冰冷的鐵棱角！</p>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p>
手指帶著一股子拼命的狠勁兒，不顧那夾縫里碎冰棱和粗糙土坯的刮擦！一把死死摳緊鐵盒那冰冷油膩的棱角邊緣！</p>
身體還在朝著東廂房門的方向踉蹌前撲，但那只探在缸壁縫里的手，借著前撲的力道，如同倒拔楊柳般狠狠向下一扥！</p>
“咯喇……”</p>
沉悶的、帶著厚厚泥漿粘連被撕裂的細微聲響！</p>
沉甸甸的、裹滿了滑膩烏黑污泥的方盒形物體，瞬間被那只手帶著，從窄縫中硬生生扯拉了出來！</p>
來不及看！</p>
袖口順勢往下一蕩！</p>
污泥鐵盒精準地、悄無聲息地滑進了她刻意攤開撐大了點兒的破襖下擺里，緊貼著冰涼單薄的里衣，沉沉地、棱角分明地硌在了小腹冰冷緊繃的肌膚上！濃重的河泥腥氣和冰冷堅硬的觸感立刻彌漫開！</p>
與此同時，她的腳步已經(jīng)“跌撞”著踏進了東廂房黑洞洞的門檻內。</p>
門簾被她“虛弱”地一撞，無力地晃蕩著垂下，遮住了門外最后一點光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