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表嫂去找九爺，是事情發(fā)生后的第六天。</p>
那時，我已經(jīng)在墻上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審訊室里，被熬的嘴唇上都爆起了一層干皮。</p>
呂奇正在做傷情鑒定，如果他能拿到“骨折”或者“傷口縫針”這樣的鑒定報告，那我就會被移交到公*局預審，然后坐牢。</p>
傷情鑒定需要法醫(yī)來做，但是1992年的法醫(yī)資源極其稀缺。所以，一般的普通醫(yī)生出具證明也是可以的。</p>
找一個普通醫(yī)生做這點事，對呂奇來說完全沒有難度。</p>
那個負責審理我的老警*也許是看我太年輕，無不惋惜地對我說：</p>
“后生仔，你知唔知打人夠輕傷就要判刑？你打的那個人正在驗傷，你呀，不該這么沖動。”</p>
我知道呂奇肯定是恨死了我，也肯定會找關系弄我，所以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p>
但是，我萬萬沒想到，我沒等來呂奇的報復，而是等來了九爺身邊的那個白西裝。</p>
就是那天在陽光歌舞城，被大家叫“棋哥”的年輕男人。</p>
棋哥來派出所的時候還是穿著白西裝，負責審訊我的老警*“哐當”一聲推開門，他就那么直戳戳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p>
棋哥扶了扶他那幅看著很廉價的黑框眼鏡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對我說：</p>
“出來�！�</p>
我愣怔著沒有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p>
和棋哥一起過來的老警*，默默地對我點了點頭，意思我真的可以出來。</p>
我心里跟打了漿糊一樣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跟著棋哥離開了審訊室。</p>
從審訊室出來，眼前是一條十幾米長的過道，過道的盡頭是一個前廳。</p>
從前廳出去，就是派出所的大門了。</p>
這段距離大概有二十多米長，一路上，有幾個派出所的警*和我們迎面而過，我注意到那幾個警*看棋哥的眼神都有點回避。</p>
倒不是說警*怕棋哥，他們那種眼神給人的感覺是：</p>
“我不看你，我今天沒見過你，我也不知道你來過�！�</p>
我大概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p>
棋哥就這樣把我?guī)ё�，明顯是不合規(guī)矩的，應該是九爺動用了一些關系。</p>
而那幾個警*對這點也是心知肚明，他們應該不是第一次見琪哥這樣帶走人，既見怪不怪，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p>
派出所的大門外，停放著一輛很氣派，但是又被刻意做出了銹跡的軍用越野車。</p>
棋哥打開車后門，對我擺了一下腦袋：</p>
“上去。”</p>
好幾天沒見到太陽了，這會剛出來，我被刺眼的陽光照射的瞇起了眼睛。</p>
等我用手遮擋著眼睛稍微適應了一下，并且看清楚車上坐的那個人之后，我二話沒說就上去了。</p>
是九爺，他那只碧色的假眼珠子，在略顯幽暗的車里泛著冷光，臉上的表情也冷冷的。</p>
我坐到九爺身邊，正要開口叫一聲“九爺”，結果九爺對棋哥說道：</p>
“開車，先離開這里。”</p>
越野車駛上了馬路，九爺這才開口說道：</p>
“事情我都知道了，呂奇那邊你不用擔心，我已經(jīng)讓人跟他打過招呼，不會讓他為難你女朋友。”</p>
九爺說“女朋友”，我立馬反應過來是表嫂。</p>
我心里莫名的蕩漾了一下，又趕緊給九爺解釋道：</p>
“九爺，她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表嫂，我們一起出來打工的。”</p>
九爺微微側頭看著我，那只正常的右眼睛里有點詫異：</p>
“你幾次三番跟人打架，都是為了你表嫂？”</p>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p>
為表嫂打架很正常啊，不然她被人欺負，我還能在旁邊看著？</p>
“九爺，棋哥去派出所的時候，我就猜到是我表嫂找的你�！�</p>
這個不難猜，我身邊，只有表嫂知道九爺?shù)拇嬖�。我出事了，表嫂走投無路。她應該是想起那天在歌舞城，九爺說以后有事可以找他，這才找九爺幫忙的。</p>
我停頓了一下，很認真地對九爺說：</p>
“九爺，謝謝你救我出來�！�</p>
然后又對著正在開車的棋哥說：</p>
“棋哥，謝謝你來接我。”</p>
棋哥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p>
九爺也沒有在表嫂的事情上再問我什么，而是換了個話題：</p>
“盛貿電子廠你肯定回不去了，你惹出這么大的事，廠里有理由開除你�！�</p>
這個問題我早就想到了，也把后面的路都打算好了。</p>
石碑鎮(zhèn)這邊多的是工廠，去不了盛貿，我大不了去別的廠子找工作。</p>
九爺好像猜到了我的打算，很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我一句：</p>
“小韓，聽說在廠里打工，一個月的工資就三百多？”</p>
我點點頭：</p>
“還要加班，如果不加班，也就兩百多點�！�</p>
九爺“嗯”了一聲，突然就說了一句讓我心跳加速的話：</p>
“小韓，如果我給你找份工作，一個月頂你在廠里干一年，你愿不愿意去？”</p>
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腦子突然就空白了一下。</p>
不過很快，我就飛速的算起了一筆賬。</p>
一個月頂我在廠里一年......</p>
我現(xiàn)在一個月是三百多，一年是三千多......</p>
如果一個月頂一年，那就是說，我一個月可以掙三千多......</p>
那一年就是三萬多......</p>
老天爺，萬元戶�。。�！</p>
而且還是三萬元戶！�。�</p>
要知道那可是1992年，那時候的三萬元戶，都快趕上現(xiàn)在一個身家?guī)资f的小老板了。</p>
我激動了，甚至都沒問問九爺要我干什么，就嘎嘣脆地對九爺說：</p>
“我愿意�！�</p>
其實我這種心態(tài)很好理解，男人嘛，誰不想衣錦還鄉(xiāng)？</p>
想象一下，當你兜里揣著一大筆巨款回到老家，你拆了老屋蓋了新房，所有的家具也都換上了鎮(zhèn)里的高檔貨。</p>
不僅如此，你還給爹媽從頭到腳買了新衣服，把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幾大摞鈔票擺到他們面前，告訴他們以后不要出門干活，就在家里享清福。</p>
很快，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你是個有錢人，以前看不起你的親戚朋友都來巴結你，媒婆也把最好的姑娘介紹給你。</p>
你從此就揚眉吐氣，過上了走路拿鼻孔看人的美好生活。</p>
......</p>
“嚓“的一聲，越野車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p>
正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我一個沒防備，身子往前一沖，臉就貼到了前排座位的靠背上。</p>
我回過神來，臉“唰”地一下就紅了。</p>
“九爺，我......”</p>
九爺沒有看我窘迫的樣子，他穩(wěn)穩(wěn)地坐在座位上，指著車窗外對我說：</p>
“看看這個地方，應該沒忘記吧？”</p>
九爺指的地方，是馬路對面的陽光歌舞城。</p>
我當然沒忘：</p>
“九爺，這不是你的地盤嗎？”</p>
九爺點點頭：</p>
“這個歌舞城，不包括我當初投資的三十多萬，光場地租金一年就六七萬。結果開業(yè)到現(xiàn)在一年多了，一分錢沒掙�！�</p>
我雖然不知道九爺想讓我明白什么，但是我相信九爺不會說廢話，就認真地往下聽。</p>
九爺?shù)氖种冈谲嚧安Ａ弦幌乱幌碌妮p叩著，他沒有看我，但話是給我說的：</p>
“小韓，我懷疑有人在歌舞城里做手腳。我想讓你在這里上班，幫我把里邊的事情搞清楚。”</p>
我覺得哪里不對勁：</p>
“九爺，歌舞城的租金一年六七萬�？赡憬o我開出的工資，一年都抵得上歌舞城半年的租金了，這......”</p>
我話沒說完，但是意思很明顯，我有點不敢相信。</p>
九爺回頭，冷冷的臉上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笑意：</p>
“你不信我？”</p>
我連忙搖頭：</p>
“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九爺給的太多了�！�</p>
九爺開始打量我，他的目光銳利的像刀子一樣。我有一種被剝了衣服剔了肉，整個人都被他看透的感覺。</p>
九爺就這么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道：</p>
“小韓，我以后要你做的事很多，歌舞城只是個開始。至于你的工資，只要你干的好，也會越來越多�！�</p>
我的眼前沒有鏡子，但是我能感覺到，我現(xiàn)在肯定激動的滿臉通紅。</p>
一是被九爺信任的那種感覺，二是可以掙大錢的振奮。</p>
還有一點我說不出口的，那就是只要我混出名堂，先不說老家人會對我刮目相看，單就是表嫂這邊，肯定也會引我為傲。</p>
我兩眼放光地看著車窗外的陽光歌舞城，有種馬上就要做一番大事業(yè)的沖動。</p>
不過，在九爺帶我去歌舞城之前，他給我說的一番話，讓我覺得這個“把事情搞清楚“的任務，可能不是那么好完成的。</p>
“韓唐，歌舞城現(xiàn)在的經(jīng)理叫麻六子，是個典型的笑面虎。你別看他平時對誰都是笑瞇瞇的，但是在他心里，他誰也瞧不起�！�</p>
九爺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p>
“包括我。”</p>
我很吃驚：</p>
“這樣的人，九爺為什么還要用他？”</p>
九爺?shù)哪樕蠜]有任何表情：</p>
“麻六子的姐夫是石碑鎮(zhèn)的黨委書記，當初拿歌舞城這塊地皮的時候，他姐夫幫過忙�！�</p>
我知道了，這個麻六子應該和呂奇是一樣的貨色。</p>
就是自己沒什么本事，但是仰仗著身后有個厲害的關系戶，也就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p>
果然，九爺接下來的話，證明我猜的沒錯。</p>
“當初歌舞城開業(yè)的時候，我和那個黨委書記說好各派一個人管理，凈利潤的百分之三十歸他。只可惜，那個黨委書記派來的麻六子，是個很有手段的人。我前前后后派了七八個人手過來，都被他欺負的待不下去�！�</p>
我點點頭，終于清楚了九爺?shù)囊馑肌?lt;/p>
歌舞城沒有九爺?shù)娜耍榱诱f歌舞城不掙錢，九爺也沒辦法。</p>
“九爺，你安排我上班吧，我保證把這里面的事情給你弄清楚。但是在上班之前，我想先見一個人�！�</p>
九爺問我：</p>
“見誰？”</p>
我有點不好意思：</p>
“我表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