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顧家的老宅。</p>
主廳里人聲鼎沸，言笑晏晏。</p>
傭人們熟稔地在賓客間穿梭，添著茶點。</p>
我提著準備好的禮盒，跟在顧北辭的身后。</p>
幾乎是瞬間，眾人的目光便齊齊越過了顧北辭，像探照燈一樣射向我。</p>
顧北辭的未婚妻蘇小姐眼神里幾乎要冒出火來。</p>
“這位是？”她皮笑肉不笑地打量著我。</p>
顧北辭在老太太身邊找了個位置擠著坐下，不以為意地接話：“一個秘書而已。</p>
我讓她給念安挑了份禮物，只是過來送個東西�！�</p>
聽他這么說，眾人的神色才稍微緩和了一些。</p>
我連忙向大家點頭致意，然后將禮盒遞給了旁邊的傭人。</p>
“顧總，那我就先回去了�！�</p>
他隨意地抬了抬手。</p>
我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卻不期然地與樓梯上的一個女孩對上了視線。</p>
她看起來約莫五六歲的年紀，穿著一條酒紅色的格紋斗篷裙，正在環(huán)形的旋轉(zhuǎn)樓梯上蹦蹦跳跳。</p>
她身后跟著一個男人，正低垂著眼皮看護著她。</p>
男人沒有穿外套，襯衫的臂膀處扣著一枚袖箍，衣袖半挽著，露出勁瘦有力的小臂。</p>
他只用兩根手指輕輕提著女孩的后衣領(lǐng)，將她穩(wěn)穩(wěn)地扶住。</p>
我的心頭忽然顫抖了一下。</p>
那個女孩也正盯著我，突然，她加快了速度，跳下最后幾級樓梯，朝著人群這邊跑了過來。</p>
沙發(fā)上，老太太已經(jīng)笑瞇瞇地張開了雙臂。</p>
“乖念安，快到奶奶這里來。”</p>
我的視線一瞬不移地盯著那個小小的身影。</p>
顧念安。</p>
思念與安寧。</p>
她就是顧念安。</p>
我連忙收回視線，慌亂地調(diào)整好自己的表情，提步就想離開。</p>
可我的腿，卻被她牢牢地抱住了。</p>
小孩的手很熱，抱在腿上，像一個沉甸甸又軟乎乎的掛件。</p>
她仰起頭看著我，用一種無比篤定的語氣，清晰地叫了一聲：</p>
“媽媽！”</p>
一室死寂。</p>
我下意識地抬起眼，望向了樓梯邊上的那個男人。</p>
顧言深瘦了。</p>
年輕時臉上豐沛的膠原蛋白正在慢慢消退，皮肉緊貼著面部的輪廓，顯現(xiàn)出流暢而冷峻的骨相。</p>
他注視了我良久，才緩緩垂下眼皮。</p>
隨即，他換上了一副笑容，邁步向我們走近。</p>
他半蹲下身，試圖將女孩的手從我的腿上輕輕掰開。</p>
他不敢太用力。</p>
顧念安緊緊抱著我，被他扒開一點，又像八爪魚一樣重新黏了回來。</p>
“念安�！鳖櫻陨罴又亓苏Z氣，“聽話，不要打擾阿姨�！�</p>
顧念安愣了愣，又執(zhí)拗地叫了我一聲：“媽媽�！�</p>
沙發(fā)那邊，顧北辭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p>
顧言深冷下臉，不再多言，不由分說地將女兒抱了起來。</p>
“抱歉�！彼麊问滞兄ⅲZ氣平穩(wěn)地解釋道，“這孩子從小沒見過媽媽，所以見到誰都容易叫錯�！�</p>
我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p>
“沒事，我能理解�！�</p>
“老天，真是嚇死我了，”顧北辭在一旁狠狠地吐出一口氣，按著自己的胸口說，“哥，你這孩子也太嚇人了，我還以為我把未來的嫂子給使喚了整整三年，這真是……”</p>
人群中散開幾聲輕笑，打破了尷尬。</p>
顧言深的目光掃過我?guī)淼哪莻�禮盒。</p>
“沈小姐�！彼凶×宋�，“這孩子好像很喜歡你，麻煩你把禮物帶上，替我陪她玩一會兒�！�</p>
我看向顧北辭，尋求他的意見。</p>
顧北辭抬了抬手，示意我：“去吧�！�</p>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p>
重新提起禮物，跟上了顧言深的腳步。</p>
長廊里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音。</p>
陽光透過被窗格分割的玻璃，在厚厚的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細碎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仿佛鉆石的碎屑。</p>
顧念安伏在顧言深的肩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p>
“你打算辭職？”顧言深突然開口問。</p>
我回答說是。</p>
“主動離職是沒有補償金的。”</p>
“我知道。”</p>
“在職場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你還要為了爭一口所謂的‘氣’，而放棄錢嗎？”</p>
我說：“不是�！�</p>
他停住步子，側(cè)過身望著我。</p>
他托著孩子的小臂繃出清晰而有力的肌肉線條。</p>
“既然不是為了避開顧家的人，那你為什么要辭職？”</p>
“這份工作雖然不算忙，但需要全天候待命。</p>
我希望能分出更多的精力，去照顧我的家庭�！�</p>
他攥著孩子的手指骨節(jié)清晰地收緊了一下，帶動了手臂上的筋脈微微滑動。</p>
“哦。</p>
照顧家庭。”他意味不明地重復(fù)了一遍，又繼續(xù)邁步朝前走。</p>
“在相親了？”</p>
“嗯�！�</p>
“什么時候把人帶來，我替你把把關(guān)�！�</p>
“那就不必了�！蔽倚α诵Γ八皇莻�普通人，哪里能入得了您的眼�！�</p>
他反問我：“普通人就能入你的眼了？”</p>
“……當(dāng)初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您不也從未坦白過，自己是顧氏集團的太子爺嗎？”</p>
一時間，我們都陷入了無言。</p>
回廊轉(zhuǎn)了幾個彎，他半跪著將女孩放下，指了指室內(nèi)那間游樂室。</p>
“爸爸有點事要談，你自己先進去玩一會兒�！�</p>
顧念安提起玩具盒，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p>
長廊里再次恢復(fù)了靜默。</p>
入秋的天氣微涼，陽光正好。</p>
顧言深背靠著窗，捻出了一支煙。</p>
他在西褲的口袋里摸索了幾次，眉間帶上了一絲躁郁。</p>
我從包里取出了打火機，攏著藍色的火苗，替他點燃了煙。</p>
在淺白色的煙氣中，他怔了片刻。</p>
“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p>
“我不抽。”我說，“是小顧總經(jīng)常弄丟打裝火機，所以我習(xí)慣隨身帶著一個�！�</p>
我向后退開，與他保持著三尺左右的距離。</p>
“沈清弦�！彼蝗唤形业拿帧�</p>
“我一直很好奇，你當(dāng)初為什么走得那么堅決。</p>
真的只是因為，我在家境上欺騙了你嗎？”</p>
原因其實有很多。</p>
在商場看見他和另一個女孩在一起，那僅僅是一根導(dǎo)火索。</p>
真正壓垮我的，并不是他分了心，而是我猜想到，他或許根本就從來沒有對我上過心。</p>
我們在一起第二年的紀念日，我從自己的小金庫里取出了三千五百塊錢，給顧言深買了一條領(lǐng)帶。</p>
我為此猶豫了很久。</p>
花三四千塊錢買一條領(lǐng)帶，對我當(dāng)時的收入來說，性價比低得難以想象。</p>
但是，定制西裝的錢不夠，買手表又顯得太寒酸，皮帶和剃須刀這種禮物又太爛大街了。</p>
我想了又想，到底有什么東西，是能夠長久地跟在他身邊的。</p>
他平時穿西服的場合很多，那么，一條好的領(lǐng)帶，應(yīng)該能在很多重要場合派上用場。</p>
我咬咬牙，還是買了。</p>
然后滿心期待地包裝好，送給了他。</p>
顧言深說他很喜歡。</p>
那天晚上，他還用那條領(lǐng)帶綁住了我的手腕，綁得很緊，卻又不會弄疼我。</p>
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他用過那條領(lǐng)帶。</p>
它連同那個精致的禮盒一起，被他隨手放在了酒柜的架子上。</p>
他依舊佩戴著他自己原有的那些。</p>
我只能勸慰自己，他只是還沒有遇到足夠重要的場合需要佩戴而已。</p>
畢竟是三四千塊錢的東西，平時上班戴確實沒有必要。</p>
……</p>
我現(xiàn)在想，他還不如當(dāng)初就是個窮鬼。</p>
當(dāng)我知道他真實身份的那一刻，我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氣。</p>
原來，他只是看不上我送的禮物。</p>
我還一直擔(dān)心，是我的審美和他不相符呢。</p>
這也難怪。</p>
以他的身家，如果真的戴著我送的東西去出席什么晚會，恐怕會被人追問是不是家里破產(chǎn)了。</p>
但是，他好歹也該哄哄我吧。</p>
連裝都懶得裝一下，真的很傷人。</p>
還有我被撬門的那天晚上。</p>
如果換位思考，要是他被跟蹤，甚至差點被入室搶劫，我一定會拿出一些錢來，讓他加點錢換一個地段好、更安全的房子。</p>
哪怕我并沒有多少存款，每個月補貼他八百或一千，也是沒問題的。</p>
但是他沒有。</p>
他一句話都沒有提。</p>
他只是告訴我，以后不會再發(fā)生這種事了，讓我放心。</p>
可到底會不會再發(fā)生，又有誰能保證呢。</p>
我寧愿他當(dāng)初真的是個沒錢的人。</p>
如果他是因為囊中羞澀所以無法幫助我，我反而覺得很正常。</p>
可他偏偏不是，他資產(chǎn)雄厚，翻手為云覆手為雨。</p>
他在商場里哄別的女孩開心，幾十萬的包說買就買，卻連一點點錢都不愿意為我花。</p>
我還能怎么想呢。</p>
我只能承認自己無能，在一起兩年，都沒能換來他一分一毫的情意。</p>
顧言深重重地碾滅了煙頭。</p>
他越聽，臉色就越是涼薄。</p>
“沒有戴你送的那條很貴的領(lǐng)帶，沒有給你錢讓你搬去住更好的房子……說來說去，你就是覺得自己花了錢卻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回饋，在怪我對你在物質(zhì)上有所虧待。”</p>
我問他：“你好像很不喜歡我提錢。”</p>
“呵。”他嗤笑一聲，“誰會喜歡？”</p>
我輕聲說：“我很窮，顧言深。</p>
錢，就是我的真心�！�</p>
“錢我多的是。</p>
難道我給誰花錢，就是愛誰嗎？”</p>
“以你這樣的身家，給錢不一定代表著愛�！蔽艺f，“可如果不給，那就一定是你覺得，她不配�！�</p>
他嘴角那抹冷嘲的笑意凝固住了。</p>
他盯著我看了數(shù)秒，喉頭微動。</p>
“我從來沒有那么想過�！�</p>
“不要緊�！蔽覔u了搖頭，“那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p>
我朝他微微頷首，然后轉(zhuǎn)身往回走。</p>
身后的人快走了幾步，無聲地捉住了我的手腕。</p>
他用了一些力氣，攥得我手腕生疼。</p>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p>
他數(shù)度張開嘴唇，卻又滯澀地?zé)o法開口。</p>
“留下。</p>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p>
“我現(xiàn)在只想找一個合適的人，安穩(wěn)作伴�！�</p>
顧念安抱著一個玩偶娃娃，正站在游樂室的門口看著我們。</p>
我輕輕地揮開了他的手。</p>
“別讓孩子看了笑話。”</p>
他的手懸停在半空中。</p>
青筋微微滑動，指節(jié)慢慢蜷緊。</p>
他目送著我走遠，才緩緩地將手收了回去。</p>
顧念安猶豫著，走上前抓住了他的褲腿。</p>
“爸爸？”</p>
“嗯�！�</p>
“那個人是媽媽嗎？”</p>
“是�！�</p>
“別的小朋友的媽媽，都會抱他們的。</p>
可是媽媽為什么，對我……”她好像不知道該用什么詞來形容。</p>
顧言深攬過她，替她理了理頭上的小辮子。</p>
“因為媽媽有她自己的打算。</p>
記住，以后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你要叫她沈阿姨。</p>
知道了嗎？”</p>
“……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