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979年的寒假來得格外早,哈大的林陰道上積著沒化的殘雪,踩上去咯吱作響。陳非抱著一摞剛領的成績單,指尖劃過哲學、政治經濟學、現代漢語那幾欄鮮紅的"98",最后停在物理系旁聽課程的分數上——又是一個利落的滿分。</p>
宿舍樓下的公告欄前圍滿了人,她的名字像枚釘子,牢牢釘在中文系成績單的最頂端,甩開第二名整整二十分。這種斷層式的領先,從入學那天起就沒動搖過,以至于現在沒人再驚訝,只剩理所當然的贊嘆。</p>
"陳非,系主任讓你去辦公室一趟!"同班的男生隔著人群喊她,眼里帶著點羨慕,"聽說有好事!"</p>
陳非把成績單折好塞進書包,心里大概猜到了七八分。這半年她在中文系過得像場精準的表演,用前世積累的文科知識應付課程,分毫不差地踩在"優(yōu)秀"的標準線上,卻又刻意收斂著對未來的洞察,只在必要時展露鋒芒�?删退氵@樣,她這棵"文科好苗子"的名聲,還是傳到了系主任耳朵里。</p>
系主任姓周,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學究,辦公室里總飄著股墨香和茶葉混合的味道。見陳非進來,他放下手里的紫砂壺,指了指對面的木椅:"坐,暖和暖和。"</p>
煤爐上的水壺咕嘟冒泡,周主任從抽屜里拿出個紅皮筆記本,翻開的那頁記著她的各科成績,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五角星。</p>
"小陳啊,"他推了推老花鏡,語氣里帶著顯而易見的滿意,"這學期的《古代漢語》,你是全校唯一寫出《說文解字》通假字規(guī)律的學生,不簡單。"</p>
陳非笑了笑沒接話。那哪是規(guī)律,不過是二十年后某篇學術論文里的結論,她只是提前"復述"了一遍而已。</p>
周主任呷了口茶,蒸汽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學校剛下來通知,要從你們這屆新生里選拔留校任教的儲備人才。我跟幾位老師商量了下,你的成績、品行、還有那股鉆勁兒,都很合適。"</p>
水壺"噗"地一聲溢了點水,在煤爐上滋滋冒煙。陳非看著老主任眼里的期待,心里那點早就備好的措辭,突然變得有點沉甸甸的。</p>
她知道這是多大的誘惑。1979年的大學教職,比金飯碗還金貴,尤其對她這種家境清寒的學生來說,意味著戶口、住房和一輩子安穩(wěn)的鐵飯碗。前世她苦讀十幾年才拿到博士學位,留校任教曾是她最迫切的目標,可現在...</p>
"主任,謝謝您看重我。"陳非欠了欠身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帶,那里還揣著她剛整理好的物理系隨堂測驗卷,"但我可能不太適合中文系。"</p>
周主任正往茶杯里續(xù)水的手頓住了,像是沒聽清:"你說什么?"</p>
"我說,我大概不適合留在中文系。"陳非抬起頭,目光很穩(wěn),沒有絲毫猶豫,"我對文字的興趣,可能沒您想的那么深。"</p>
這話一出,辦公室里突然靜了下來,只有水壺的咕嘟聲在空曠里回蕩。周主任放下茶壺,老花鏡滑到鼻尖,他盯著陳非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皺紋擠成一團:"你這丫頭,跟我開什么玩笑。"</p>
他顯然以為這是學生的自謙。在哈大,還從沒哪個學生能拒絕留校任教的機會,更別說陳非這種從窮地方考來的姑娘,能在哈爾濱扎根,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p>
"你這成績,別說中文系,放到全校哪個系都合適。"周主任擺了擺手,拿起紅皮筆記本往她面前推了推,"這是留校申請表,我已經給你填了基本信息,你看看沒問題就簽字。下學期開始,你可以跟著我整理《詩經》注釋,這對你將來評職稱..."</p>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未來的規(guī)劃,條理清晰,充滿善意。陳非聽著,眼前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另一些畫面——物理系實驗室里跳動的示波器波形,白之推導公式時專注的側臉,還有她畫在草稿紙背面的電路板草圖,那些線條比任何詩句都讓她心動。</p>
上輩子她在故紙堆里埋了三十年,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腦海里閃過的不是某篇論文的結論,而是白之在學術會議上討論量子通信時,眼里閃爍的光。這輩子,她不想再走錯路了。</p>
"主任,我是認真的。"陳非打斷他的話,聲音不高,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我對《詩經》的興趣,可能比不上對...對麥克斯韋方程組的興趣。"</p>
周主任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摘下老花鏡,用絨布擦了擦鏡片,重新戴上時,眼神里多了點探究:"你總去旁聽物理系的課,我知道。但小陳啊,興趣歸興趣,飯碗是飯碗。"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女孩子搞物理多辛苦?整天泡實驗室,風吹日曬的,哪有坐辦公室研究文獻舒服?"</p>
陳非想起自己蹲在實驗室三天三夜算數據的日子,累得趴在桌上睡覺時,夢里都是清晰的公式推導。那種累,是酣暢淋漓的累,是心臟都在為熱愛跳動的累,和應付文科課程時的那種精神緊繃,完全不同。</p>
"辛苦也愿意。"她拿起桌上的申請表,輕輕推了回去,"謝謝您的好意,但我真的不能簽。"</p>
周主任看著推回來的表格,又看看眼前這個一臉平靜的女生,突然覺得有點陌生。這個平時安靜、甚至有點靦腆的學生,骨子里藏著股說不通的倔勁兒,像寒冬里凍在冰里的石頭,硬得很。</p>
"你再想想?"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這機會錯過了,可就沒了。"</p>
"不用想了,主任。"陳非站起身,拿起書包,"我知道自己要什么。"</p>
走出辦公室時,水壺正好"嗚"地一聲響了,周主任在身后喊她:"年后開學,你再來找我談談?"</p>
陳非回頭笑了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走廊里的風從窗戶縫鉆進來,吹得她臉頰發(fā)紅,心里卻像被爐火烤過似的,暖烘烘的敞亮。</p>
剛下樓梯,就撞見抱著書上來的白之。他顯然剛從圖書館出來,懷里的《費曼物理學講義》厚得像塊磚頭,看見她,腳步頓了頓。</p>
"系主任找你?"他問,目光落在她微紅的鼻尖上。</p>
這半個月他們在實驗室見得勤,自從陳非幫他改好了示波器的濾波電路,兩人之間就多了種默契。他不再是那個只知道埋頭推導公式的高冷學霸,會偶爾問她物理題(其實是考她),也會在她背著物理系教材往教室跑時,裝作不經意地放慢腳步等她。</p>
"嗯。"陳非點頭,看著他懷里的書,突然笑了,"他讓我留校教中文系。"</p>
白之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他盯著她看了幾秒,鏡片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那是陳非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除了嚴肅和專注之外的表情。</p>
"確實不太適合。"他說,語氣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認同,"你上次解波動方程時,比分析《離騷》有精神多了。"</p>
陳非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原來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學霸,心思細得像實驗室里的游標卡尺,連她對待不同學科的態(tài)度差異都能精準捕捉。</p>
"所以我拒絕了。"她晃了晃手里的書包,里面的物理系測驗卷硌得她手心發(fā)癢,"白之,下學期的量子力學實驗,還能跟你一組嗎?"</p>
白之抱著書的手臂緊了緊,喉結微動:"我已經跟老師說過了。"</p>
"說什么?"</p>
"說希望固定搭檔。"他說完,像是覺得這話太直白,微微偏過頭,耳尖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點紅,"你的實驗操作...誤差率最低。"</p>
陳非看著他故作鎮(zhèn)定的側臉,突然覺得剛才拒絕周主任時的那點猶豫,全都煙消云散了。是啊,比起安穩(wěn)的教職,比起別人眼中的"合適",她更想要的,不就是此刻這樣——能光明正大地談論物理,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他身邊,能一步步走向那個注定屬于他們的未來。</p>
兩人并肩往樓下走,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交疊。路過公告欄時,陳非的名字還在中文系成績單的頂端,紅得刺眼。</p>
"等轉系成功,"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快,"我就把這成績單撕下來留著,也算沒白來中文系一趟。"</p>
白之側頭看她,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給她凍得發(fā)紅的臉頰鍍上一層金邊。他沒說話,只是嘴角那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比煤爐里的火苗還要暖。</p>
陳非知道,周主任大概還在辦公室里納悶,這個中文系最優(yōu)秀的學生,怎么會放著好好的教職不要。但她自己清楚,有些軌道從一開始就不該屬于她,就像電子總要回到自己的能級,她的歸宿,從來都不在中文系的辦公室里,而在實驗室的燈光下,在那些等待被解開的公式里,在身邊這個人的眼睛里。</p>
寒假的風卷著雪沫子撲在臉上,陳非裹緊棉襖,加快了腳步。離轉系申請?zhí)峤贿有一個月,她得抓緊時間,把物理系那幾本厚重的教材再啃一遍——可不能讓白之覺得,他的"固定搭檔",實力不過如此。</p></article><i> 更新時間:2025-07-15 10:22:27 </i></s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