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御書房中。</p>
新帝李承燁打了個盹。</p>
他又夢到了母妃剛死的時候。</p>
那年他八歲，毫無勢力的母妃與皇后有隙，不堪受辱三尺白綾走了。</p>
他就被遺忘在廢棄的冷宮，成了人人皆可欺的落水狗。</p>
負責監(jiān)管他的太監(jiān)嫌在他這里沒有出頭之日，便時常辱他出氣取樂，讓他磕頭才能換口飯吃。</p>
宮里發(fā)了打擺子的疫情，他很快就不行了。</p>
監(jiān)管他的宮人怕被傳染跑了，他才逃了出來。</p>
可他也沒力氣跑不了太遠。</p>
就逃到了相鄰的冷宮瓊?cè)A宮。</p>
沒想到遇到了一個神仙般的人。</p>
看他的眼神像娘親一般。</p>
她說她叫蘇云兒。</p>
他看見她皺著小臉盯著眼前的碗，咽了口唾沫。</p>
最后還是全喂給了他。</p>
那時候，他一遍遍從噩夢中哭喊著驚醒。</p>
蘇云兒總會燃起燭火去哄：「別怕，都過去了。」</p>
他不放心地攥緊她的袖子，一遍遍地確認。</p>
「阿姊，你不會也丟下我吧？」</p>
她一遍遍地回答：「不會的，我在呢。你一喊，我就能聽到的�！�</p>
她真是如她所諾，從沒丟下他。</p>
從冷宮隱忍到宮外逃生，再到登上九重。</p>
好像他一睜眼就會看見她。</p>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噩夢了。</p>
他不會再因噩夢哭喊，卻還是一身冷汗。</p>
「阿姊？」他脫口而出。</p>
四周一片寂寥。</p>
他莫名覺得心刺痛了一下。</p>
案上燈火明滅。</p>
立后的詔書擺在那里。</p>
他朱筆懸在半空遲遲未落。</p>
天下初定，軍權仍在趙家。</p>
前殿后宮皆說趙婉容端肅得體堪掌鳳印。</p>
可他不知為何就是不想在那里寫上趙婉容三個字。</p>
該是另外三個字嗎？</p>
他抬眼就能看到瓊?cè)A宮的飛檐刺破雪幕。</p>
那是他執(zhí)意違制為她修的，甚至比皇后的鳳棲宮還要高出三尺。</p>
御史臺反對的折子像小山一樣堆在案頭，可他都壓了下去。</p>
當初他喝粥的時候就想著要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現(xiàn)在還是。</p>
可是她呢？</p>
趙婉容說她是恃寵而驕。</p>
好像有幾分道理。</p>
她以前明明是有著玲瓏心的人，看得透人情世故，為了他跪得求得軟得，現(xiàn)在卻像變了一個人。</p>
先是和婉容沖突，接著氣暈了太后。</p>
大家都忙著救太后，她卻說那太后，吹她眼皮還皺著，動她胳膊還僵著，根本就是裝暈。</p>
他能不知道嗎？</p>
太后是趙家人，是為了婉容故意生事的。</p>
那太后一言不合就把先帝的愛妃制成人彘。</p>
現(xiàn)在還不是決裂的時候。</p>
她就不知道避開一點鋒芒嗎？</p>
太后本要她去守陵的，他用了兩個二品職位，才換得太后松口。</p>
不過是罰她佛前抄經(jīng)兩個時辰。</p>
她回來后再見他，就只肯俯身喊陛下。</p>
他以前央著她喊他小七。</p>
他在皇子中排行第七，只有他娘親才昵稱他小七。</p>
她被鬧不過，便應著了。</p>
可是那以后，她再也不肯這樣喊了。</p>
昨天出宮的名冊本是不用給他看的。</p>
鬼使神差，他還是要來看了。</p>
果然看到了蘇云兒的名字。</p>
大伴說是她自己非要出去的。</p>
他想了想，這么鬧下去終不是個辦法。</p>
那時她把從野狗嘴里搶過的餅子遞給他時，他就下了決心。</p>
無論多難，他都要登上九重。</p>
他再也不要她為了他去跟野狗爭食。</p>
他想跟她說，雖然她不是皇后，但等他們有了孩子，那就是太子。</p>
他甚至決定，為了讓他們的孩子不受他受過的苦，他不會讓別人有他的孩子。</p>
他滿腔熱切地把她傳來。</p>
結果一見面，她只是淡淡又疏離地低著頭，就像他是別的什么陌生人一樣。</p>
那些話他突然就說不出口了。</p>
偏偏碰上趙婉容拿著糕點來了，倆人又因為一枚斷了的簪子沖突了。</p>
趙婉容鬧得挺兇，說那是他給的定情物，非要罰她跪四個時辰。</p>
她一反常態(tài)，讓她道歉她便道歉了。</p>
讓她跪她便跪了。</p>
他沒來由地就生氣了。</p>
他不知道自己氣什么。</p>
氣她都不問一句那簪子是不是他送的嗎？</p>
氣她忘記了他給誰送過簪子嗎？</p>
還是……氣她根本不在乎的樣子？</p>
他本想直接把兩人打發(fā)走的。</p>
但轉(zhuǎn)念一想，四個時辰天就亮了。</p>
她那膝蓋，跪四個時辰后，不休息大半天肯定是沒法走的。</p>
那她就會錯過出宮的時間走不了了。</p>
這實在是個不丟臉卻又能阻止她出宮的法子，而且還能消了趙家的氣。</p>
只是沒想到這老天屬實可恨。</p>
已是三月竟然落雪。</p>
李承燁看著殿外風雪中那個倔強跪著的身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p>
四個時辰……他覺得自己不知是哪里痛得喘不過氣。</p>
「云兒，忍一忍，再忍一忍……等我……」</p>
他突然不敢深想這忍的代價是否太過慘烈。</p>
他只能賭，賭她像前幾次一樣，最終會心軟留下。</p>
可沒想到四個時辰一到，她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就走了。</p>
他忽然想起當初母妃丟下他自盡前便是這個萬念俱灰又決絕的樣子。</p>
他心里有點慌，便喊了郭公公來。</p>
「那銀子，她收下了嗎？」</p>
郭公公回道：「收下了�！�</p>
他舒了口氣。</p>
收下了就好。</p>
收下來那就是原諒他了。</p>
不是不要他了。</p>
這樣也好。</p>
她出宮避開趙家，至少危機沒那么大。</p>
可是今天雪這么大，她不是很怕冷的嗎？</p>
真病了，可如何是好？</p>
他是又想她出去，又心疼她出去。</p>
左思右想，滿腦子就像一團扯不清的亂麻，最后就化成了一句氣悶的話。</p>
「她宮外又沒什么人，也不知道巴巴出去干什么！」</p>
郭公公額上沁出了一層薄汗。</p>
好像一涉及到她，他就變成個患得患失的少年，再不是那個雷霆君主了。</p>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也還是開口了。</p>
「我看到有馬車接云姑姑走了。</p>
聽她說，她要去湖州�！�</p>
李承燁一腳踩空，差點摔倒。</p>
「什么？你剛才說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