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一顆油光锃亮的腦袋探了進來。</p>
“喲，小楚，還沒走呢？”</p>
是綜合科的老科員王海，單位里出了名的“老油條”。</p>
他斜倚著門框，嘴里叼著煙，眼神里帶著幾分過來人的調(diào)侃。</p>
“年輕人有干勁是好事，可也別太實在了。咱們這單位，不看你加了多少班，得看你敬了多少酒。聽哥一句勸，早點回去陪女朋友�！�</p>
這番話，楚云飛前世聽過不下八百遍。</p>
彼時的他，總會漲紅了臉，笨拙地解釋自己只是想把手頭的工作做完。</p>
而此刻，他只是從那張年輕的臉上，擠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略帶羞澀的笑容，點了點頭。</p>
“知道了，王哥，我這就收拾。”</p>
王海滿意地笑了，覺得這個剛來不久的大學生還算“上道”。</p>
他縮回頭，哼著小曲，腳步聲漸漸遠去。</p>
辦公室重歸寂靜。</p>
楚云飛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快得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p>
他目光掃過桌上那份寫了一半的《關于我市下屬區(qū)縣招商引資工作的幾點思考》，嘴角勾起一抹自嘲。</p>
就是這份報告，前世的的他熬了三個通宵，洋洋灑灑寫了上萬字，自以為是金玉良言，結果被科長以“不切實際”為由，壓在了檔案柜的最底層，從此不見天日。</p>
他拿起報告，沒有絲毫猶豫，將它揉成一團，精準地扔進了墻角的垃圾桶。</p>
動作干脆利落，像是在與過去的那個自己，做一次徹底的決裂。</p>
收拾好東西，鎖上門，走下老舊的水泥樓梯。</p>
初夏的晚風帶著一絲燥熱，吹動著大院里那幾顆高大的梧桐樹。</p>
遠遠的，楚云飛就看到了那個站在路燈下的身影。</p>
柳依依。</p>
她穿著一條在當時看來極為時髦的碎花連衣裙，腳上是一雙坡跟涼鞋，與市政府大院這略顯陳舊肅穆的氣氛格格不入。</p>
她正不耐煩地用鞋尖踢著地上的小石子，每隔幾秒就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p>
看到楚云飛慢悠悠地走出來，她眼中的期待瞬間變成了毫不掩飾的煩躁。</p>
“你怎么這么慢！”</p>
她迎上前來，語氣像是在質(zhì)問。</p>
“每次都讓我等你，你不知道我今天穿了新鞋子嗎？站得我腳都疼了！”</p>
楚云飛沒有說話，只是用前世的記憶，復刻出了那個熟悉的、帶著歉意的表情。</p>
柳依依顯然對他的沉默更加不滿。</p>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拉著他走到一個稍微僻靜的角落，話題直奔主題。</p>
“我爸今天托人問了，市委組織部那邊，最近要從下面幾個單位借調(diào)年輕人過去幫忙，干得好就能留下。”</p>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語速極快，充滿了某種迫切。</p>
“他把你的名字也報上去了。楚云飛，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你有沒有去宋副部長那里……走動走動？”</p>
她口中的宋副部長，正是宋文博的父親，組織部的二把手。</p>
楚云飛的心底，像有一塊冰冷的石頭沉了下去。</p>
但他臉上，卻適時地流露出一絲茫然和為難。</p>
“依依，我們這種沒背景的，去走動又有什么用呢？送禮，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再說，我相信只要把本職工作干好，領導總會看到的�！�</p>
這番話，是他前世的信條，也是柳依依最聽不慣的“蠢話”。</p>
果不其然，柳依依像是被點燃的炮仗，聲音瞬間尖銳起來。</p>
“又是這句話！楚云飛，我爸把梯子都給你架到墻頭了，你連爬都懶得爬一下嗎？”</p>
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楚云飛，眼中的失望幾乎要溢出來。</p>
“你清高，你了不起！那你告訴我，上周末我讓你陪我去趟商場，你說要加班寫材料。結果呢？宋文博開著他新買的本田雅閣，一個電話就過來了！你知道我同事看見我們倆，背后都怎么議論嗎？”</p>
“雅閣……已經(jīng)是他的了？”</p>
楚云飛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羨慕”與“自卑”。</p>
“當然！”</p>
柳依依的下巴微微揚起，既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刺痛他。</p>
“他前幾天還約我去看電影，我沒去。楚云飛，我把話給你說明白了，我爸那邊，關系只能幫你遞個話，剩下的路，得靠你自己去跑！你要是再這么死腦筋，我們……”</p>
她沒有把話說完，但那句“就分手吧”，已經(jīng)懸在了兩人之間，搖搖欲墜。</p>
楚云飛低著頭，沉默了許久。</p>
再次抬起頭時，他的眼中已經(jīng)帶上了一絲“懇求”和“妥協(xié)”。</p>
“依依，你別生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墒恰艺娴牟恢涝撛趺醋�。要不……要不你教教我？”</p>
他將一個“茫然無助的正直青年”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p>
柳依依看著他這副“扶不上墻”的樣子，最后一點耐心也被消磨殆盡。</p>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眼神里的失望幾乎要溢出來。</p>
“你就會守著你那一堆破文件！”</p>
“看看人家宋文博！”</p>
“我累了�！�</p>
她向后退了一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p>
“真的太累了。我們……都先冷靜一下吧�！�</p>
說完，她不再看楚云飛一眼，轉身走到路邊，招手攔下了一輛路過的紅色桑塔納出租車，決絕地拉開車門，消失在夜色里。</p>
楚云飛靜靜地站在原地，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p>
他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臉上依舊是那副被拋棄后的茫然與無措。</p>
直到那輛出租車的紅色尾燈，徹底消失在街角。</p>
他臉上的所有表情，如同潮水般退去。</p>
懦弱、茫然、自卑、懇求……頃刻間蕩然無存。</p>
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淵般的平靜。</p>
他緩緩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皺巴巴的“紅梅”，用一塊錢的塑料打火機點燃，深深吸了一口。</p>
廉價的煙草辛辣刺鼻，嗆得他眼淚都快流出來，這恰好省去了他偽裝痛苦的力氣。</p>
煙頭的火星在夜色中明滅，像一頭野獸的獨眼。</p>
雪，要下了。</p>
他抬起頭，看向市委大院的方向，眼神平靜得可怕。</p>
那輛桑塔納的尾燈早已消失，但柳依依剛才那副嫌惡的表情，卻清晰地烙印在他腦海里。</p>
“你就會守著你那一堆破文件！”</p>
“看看人家宋文博！”</p>
“我累了�！�</p>
楚云飛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p>
他將煙頭彈進旁邊的排水溝，轉身走向自己那棟破舊的筒子樓。</p>
回到出租屋，他沒有開燈。</p>
只是從床底下摸出一個上了鎖的、陳舊的木盒子。</p>
盒子里，只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p>
他翻開第一頁，在“柳依依”這個名字后面，用紅筆，平靜地，畫下了一個叉。</p>
隨后，他翻到新的一頁，一筆一劃，寫下了兩個名字：</p>
宋文博。</p>
宋德海。</p>
這本前世從未存在過的筆記本，他稱之為——《清算名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