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宋德海被調(diào)查的消息，如同一塊巨石砸入安平市這潭深水，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p>
市委市政府大院里的空氣，都因此變得粘稠而詭異。</p>
每個人都像是驚弓之鳥，走路放輕了腳步，說話壓低了聲音，生怕哪句話說錯，就成了下一個被紀(jì)委“請去喝茶”的人。</p>
楚云飛依舊沉默如金。</p>
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科員，沒人會在意他的想法。</p>
他樂得清靜，每天讀報、喝茶，將自己偽裝成一個真正的“邊緣人”。</p>
但他敏銳地察覺到，市政府秘書長顧春秋，這幾天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p>
楚云飛的思緒，不由得回到了三年前。</p>
那時，他剛剛通過省考，以筆試面試雙第一的成績，像一張白紙一樣，被分配到市政府辦公室。</p>
而他入職后的第一位領(lǐng)導(dǎo)，也是對他影響最深的人，正是時任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的顧春秋。</p>
當(dāng)時的楚云飛，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懷揣著一腔熱血，卻不懂半點人情世故。</p>
他寫的第一份調(diào)研報告，因為觀點太過尖銳，幾乎把幾個兄弟單位得罪了個遍。</p>
是顧春秋悄悄把報告壓了下來，深夜把他叫到辦公室，親自給他點了根煙，然后鋪開稿紙，一字一句地教他，什么叫“觀點要犀利，但語言要溫和”，什么叫“既要提出問題，更要給出團結(jié)大多數(shù)人一起解決問題的方案”。</p>
是顧春秋，親手將他這塊棱角分明的“璞玉”，雕琢成了一柄可以藏鋒入鞘的“利器”。</p>
后來，因為工作出色，顧春秋被夏市長看重，提拔為了市政府秘書長，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市府大管家”。</p>
但在楚云飛的心里，無論顧春秋的職位如何變化，他永遠(yuǎn)都是那個在深夜里，為自己點亮一盞臺燈、耐心講解文稿之道的恩師。</p>
這天下午，顧春秋把楚云飛叫進了他那間寬敞卻樸素的辦公室。</p>
“云飛啊，”</p>
老顧親自給楚云飛泡了杯茶，這在平時是絕無僅有的待遇。</p>
“最近……市里有些不太平，你剛來不久，很多事情不了解。記住一句話，守好自己的本分，做好手頭的工作，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p>
顧春秋年過五十，頭發(fā)花白，戴著一副瓶底厚的深度近視眼鏡，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書卷氣。</p>
他是個典型的“文人型”干部，業(yè)務(wù)能力極強，寫得一手好文章，為人也清高、正直。</p>
前世，楚云飛在他手下工作了五年，受過他不少提點。</p>
即便后來楚云飛為了“進步”，選擇離開了市政府，投靠了別的山頭，顧春秋也從未說過他一句壞話。</p>
在楚云飛被審查前，顧春秋是體制內(nèi)唯一一個還愿意給他打個電話，嘆息著說一句“可惜了”的老領(lǐng)導(dǎo)。</p>
這份情，楚云飛一直記在心里。</p>
“老師，我明白�！�</p>
楚云飛點點頭，態(tài)度恭敬。</p>
他知道，這是恩師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p>
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楚云飛的心頭，卻蒙上了一層陰影。</p>
他知道顧春秋的性格，清高正直的另一面，就是刻板固執(zhí)，不懂變通。</p>
在官場這個“和光同塵”的地方，這樣的性格，太容易得罪人，太容易被當(dāng)成絆腳石。</p>
中午去食堂吃飯，楚云飛特意端著餐盤，坐到了角落里。</p>
鄰桌，兩個市發(fā)改委的干部正在低聲交談，一些零碎的詞句，飄進了他的耳朵。</p>
“……那個‘東湖新城’的項目，這下估計要黃了……宋部長一倒，高老板那塊地，我看懸……”</p>
“黃不了！我聽說高老板現(xiàn)在正猛攻市政府這邊，想先把‘老城區(qū)改造’那塊肥肉啃下來回血……”</p>
“那更難！有顧秘書長這尊‘門神’在，誰敢亂批？他都以‘補償標(biāo)準(zhǔn)太低’為由，把高氏集團的方案頂回去三次了！這老頭，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p>
“嘖嘖，敢跟高建瓴掰手腕，他真是……有風(fēng)骨啊。”</p>
最后那句“有風(fēng)骨”，語氣里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p>
楚云飛端著餐盤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猛然捏得發(fā)白，米飯和菜湯的油膩感瞬間變得滑膩而惡心，他感到一陣反胃。</p>
高建瓴！</p>
他瞬間明白了。</p>
扳倒宋德海，就像是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p>
高建瓴這條在安平市潛伏多年的大鱷，因為損失了組織部這條線，急于從別處找補，于是將目光對準(zhǔn)了“老城區(qū)改造”項目。</p>
而擋在他面前的，正是自己的恩師，顧春秋。</p>
果然，怕什么，來什么。</p>
下午三點，辦公室里正是一天中最昏昏欲睡的時刻。</p>
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打破了平靜。</p>
幾名穿著白襯衫、神情嚴(yán)肅的男子，徑直穿過大辦公室，敲響了秘書長辦公室的門。</p>
楚云飛一眼就認(rèn)出，領(lǐng)頭的那人，是市紀(jì)委第二紀(jì)檢監(jiān)察室的主任。</p>
辦公室的門開了又關(guān)。</p>
大約過了十分鐘，門再次打開。</p>
顧春秋臉色煞白地走了出來，跟在他身后的，是那幾名紀(jì)委的工作人員。</p>
“老顧，這是……”有相熟的副秘書長驚愕地站了起來。</p>
“沒事，就是配合組織，了解一點情況。”</p>
顧春秋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神卻黯淡無光。</p>
整個辦公區(qū)，死一般的寂靜。</p>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在市政府工作了半輩子的老秘書長，像一個犯人一樣，被“請”離了他奮斗了一生的地方。</p>
在走廊的盡頭，人群的陰影里，楚云飛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帶著一絲得意冷笑的臉。</p>
正是那天在婚宴上，跟在宋文博身邊，恭維他“牛逼”的那個年輕人。</p>
一個徹頭徹尾的、卑劣無恥的構(gòu)陷！</p>
消息很快傳來，版本驚人的一致。</p>
有人實名舉報，顧春秋利用職務(wù)之便，在“老城區(qū)改造項目”中，故意卡住高氏集團的方案，是想扶持另一家與他有利益輸送關(guān)系的開發(fā)商上位，涉嫌索賄。</p>
臟水，就這么劈頭蓋臉地潑了過來。</p>
深夜，出租屋。</p>
楚云飛坐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p>
煙霧繚繞，模糊了他的臉。他面前的煙灰缸里，煙頭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p>
他面臨著重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次抉擇。</p>
理智，在前世的“血淚棋譜”上瘋狂地閃著紅燈。</p>
一個冷酷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尖叫：“救他？你拿什么救？你現(xiàn)在不過是只螻蟻，任何輕舉妄動都會讓你重蹈前世的覆轍！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嗎？明哲保身，才是官場唯一的生存法則！”</p>
可是……</p>
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顧春秋那張清瘦、固執(zhí)的臉。</p>
浮現(xiàn)出前世自己眾叛親離時，恩師在電話那頭，那一聲無奈而惋惜的嘆息。</p>
另一個溫暖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可我記得，那年冬天，是他把自己的棉大衣脫下來給了我。這份溫暖，我記了一輩子……如果連這點溫暖都守護不住，我即便爬到再高的位置，內(nèi)心也只是一片冰冷的墳場�！�</p>
如果連這份恩情都坐視不理，如果連這樣一位正直的好官，都要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小人構(gòu)陷而無動于衷……</p>
那自己重生一次，和前世那個為了向上爬，不惜拋棄一切道義和溫情的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區(qū)別？</p>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傳來一陣刺痛。</p>
不行！</p>
絕對不行！</p>
如果連值得尊敬的人都無法守護，那他所追求的“權(quán)力”，將變得毫無意義！</p>
他猛地站起身，將最后一根煙狠狠地按在煙灰缸里，仿佛在掐滅那個懦弱的自己。</p>
他走到窗邊，“呼”的一聲，猛地拉開了緊閉的窗簾。</p>
清冷的月光，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也照亮了他那雙不再有絲毫猶豫和掙扎，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冰冷的眼眸。</p>
救，必須救！</p>
但絕不是像個愣頭青一樣，跑去紀(jì)委喊冤。</p>
那是自殺。</p>
要救，就要用他最擅長的方式——</p>
于無聲處聽驚雷，于無路處，殺出一條血路！</p>
破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