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像一道無形的分水嶺，將我與“沈幼楚”徹底割裂開來。肩胛骨的劇痛是真實(shí)的，額角凝結(jié)的血痂是真實(shí)的，沈國棟摔門而去的暴怒余威更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但更真實(shí)的，是此刻攥著我袖口的那只冰涼、微微顫抖的小手。</p>
沈幸被我半扶半抱著帶離了那片狼藉的書房。他異常沉默，小小的身體像塊冰冷的石頭，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他住的“房間”在別墅最偏僻的角落，推開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混合著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狹窄，陰暗，唯一的窗戶被厚重的雜物堵了大半，只有一盞瓦數(shù)低得可憐的白熾燈泡，在頭頂投下昏黃慘淡的光暈。</p>
一張行軍床，一個破舊的木箱當(dāng)桌子，上面放著個磕碰掉漆的搪瓷杯。簡陋得刺眼。我把他安置在床邊坐下，轉(zhuǎn)身出去。再回來時，手里拎著沉重的家庭藥箱，還有一杯溫?zé)岬呐Ｄ獭?lt;/p>
“喝了，暖暖身子。”我把杯子遞到他面前。</p>
昏黃的燈光下，沈幸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空洞如枯井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他看看牛奶，又看看我，仿佛這不是一杯溫暖的液體，而是某種無法理解的、帶著陷阱的試探。他遲疑了很久，才伸出那雙滿是傷痕和灰塵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杯子，指尖觸碰到溫?zé)岬谋跁r，瑟縮了一下，才緊緊握住。他沒有立刻喝，只是捧著，感受著那點(diǎn)微薄的暖意，然后才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拘謹(jǐn)?shù)孟裰怀醮慰拷吹男÷埂?lt;/p>
我打開藥箱，拿出碘伏和棉簽。刺鼻的味道彌漫開來。</p>
“可能會有點(diǎn)疼，”我在他面前蹲下身，視線與他平齊，指了指他手臂上一道新鮮的擦傷，“忍著點(diǎn)，好嗎？”沈幸捧著杯子的手一緊，牛奶晃了晃。他看著棉簽，又看看我，眼神里掠過清晰的恐懼，下意識想把手臂藏到身后。</p>
“別怕，”我的聲音放得很輕，像在安撫受驚的幼鳥，“很快就好。清理干凈才不會發(fā)炎�！� 我的目光平靜，沒有審視，沒有原主慣有的刻薄，只有純粹的、想要幫助他的意圖。</p>
他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分辨里面的真?zhèn)巍r間凝固了幾秒�；椟S的燈光在他臉上明明暗暗。終于，他緊抿的嘴唇微微松動，帶著一種豁出去般的決絕，把受傷的手臂伸了出來，橫在我面前。小小的身體依舊僵硬著，像等待審判的頑石。</p>
冰涼的碘伏觸碰到翻開的皮肉時，他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極力壓抑的抽氣聲。他猛地閉上眼睛，睫毛瘋狂顫動，捧著牛奶杯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但他沒有再試圖縮回手。棉簽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他身體無法控制的痙攣。他始終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有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和蒼白的臉色，無聲地訴說著痛苦。</p>
處理完最嚴(yán)重的幾處傷，我的目光落在了散落在行軍床角落的那幾張?jiān)嚲砩�。皺巴巴的，像被狠狠揉捏過的廢紙。最上面一張是數(shù)學(xué)，鮮紅的“38”分刺目地跳出來，旁邊是密密麻麻的紅叉。</p>
“這個……”我輕輕拿起那張?jiān)嚲�，盡量讓語氣聽起來隨意，“能給我看看嗎？”</p>
沈幸的身體瞬間繃得更緊，像拉滿的弓弦。他猛地睜開眼，目光死死盯著那張?jiān)嚲�，眼神里充滿了羞恥、難堪和一種深切的恐懼。他幾乎是想立刻撲過來搶走它，但又不敢動。</p>
“別緊張，”我安撫道，目光快速掃過那些錯題，“我不是要笑話你�！� 我指著其中一道錯得離譜的應(yīng)用題，“你看這道題，要求的是水池的容積，但你算的是表面積……是不是題目沒看清？” 我的語氣很平和，帶著一種專業(yè)補(bǔ)習(xí)老師分析錯題時的冷靜。</p>
沈幸愣住了。他大概預(yù)想中的是刻薄的嘲諷或失望的責(zé)罵，而不是這樣平靜地分析錯因。他下意識地看向那道題，小臉上寫滿了茫然。</p>
“還有這里，”我又指著一道基礎(chǔ)的計(jì)算題，“3.2乘以0.5，你算成了1.6？小數(shù)點(diǎn)移位弄錯了�；A(chǔ)運(yùn)算要再練練�！� 我的語氣沒有任何責(zé)備，只有陳述事實(shí)。</p>
他依舊沉默，但緊繃的身體似乎松懈了一點(diǎn)點(diǎn)，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點(diǎn)微弱的、屬于思考的光芒。</p>
昏黃的燈光下，我拿著那張“38分”的試卷，就著破木箱的桌面，開始一道題一道題地分析。沒有指責(zé)，沒有“你怎么這么笨”的嘆息，只有清晰的解題思路和錯因講解。</p>
“你看，這道題的關(guān)鍵是找出等量關(guān)系。設(shè)未知數(shù)x……” 我的聲音不高，在寂靜狹小的空間里卻顯得格外清晰。</p>
沈幸起初只是被動地聽著，眼神依舊帶著戒備和茫然。但隨著我深入淺出的講解，他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目光開始不由自主地追隨著我手中的鉛筆尖在草稿紙上劃過的軌跡。</p>
“……所以，這里代入公式，x就等于15了。明白了嗎？” 我講完一道相對簡單的錯題，抬頭看他。</p>
他依舊沒說話，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卻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diǎn)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但那專注的眼神騙不了人——他聽懂了。</p>
一絲微小的、近乎陌生的暖流，悄然滑過我心頭。這是屬于一個老師，看到學(xué)生理解時最本能的欣慰。</p>
“很好�！蔽逸p聲肯定了一句，沒有過多夸贊，只是繼續(xù)下一題。</p>
時間在昏黃的燈光下無聲流淌。沙沙的鉛筆聲，紙張翻動的輕響，還有我平和的講解聲，構(gòu)成了這間陋室里從未有過的寧靜節(jié)奏。沈幸的身體越來越放松，不再是那種戒備的僵硬。他不知不覺地靠得更近了一些，小小的腦袋幾乎要挨著我的手臂，全神貫注地盯著草稿紙上的演算過程。偶爾遇到特別難的地方，他小小的眉頭會緊緊蹙起，但眼神里不再是恐懼和絕望，而是帶著一種純粹的、試圖理解的困惑和專注。</p>
當(dāng)最后一道錯題講完，我放下筆，輕輕舒了口氣。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沈幸不知何時已經(jīng)抬起了頭，正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椟S的燈光落在他臉上，那雙曾盛滿死寂和恐懼的眼睛里，此刻映著燈光的倒影，亮得驚人。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巨大的困惑尚未完全散去，一絲被理解的微弱喜悅，更深的是一種……全然陌生的、小心翼翼的、近乎貪婪的專注。仿佛我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亮著的光源。</p>
他看得那樣認(rèn)真，那樣專注，以至于我放在旁邊小凳子上、喝了一半的速溶咖啡杯不小心被手肘碰倒。</p>
哎呀！” 褐色的液體瞬間潑灑出來，濺濕了我淺色的睡衣袖口，也濺了幾滴在他放在膝蓋的手背上。</p>
“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手忙腳亂地找紙巾。</p>
沈幸卻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背上那幾點(diǎn)迅速暈開的褐色水漬，又抬頭看看我慌亂擦拭袖口的樣子。他小小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只是飛快地伸出手，不是去擦自己手上的咖啡漬，而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他那洗得發(fā)白的袖口，去擦拭濺在我睡衣袖口上、更大片的污漬。</p>
他的動作很輕，很笨拙，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昏黃的燈光下，他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專注地擦拭著那一小片污漬，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要緊的事情。</p>
那冰涼的小手隔著薄薄的布料，笨拙地觸碰著我的手腕。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柔軟，瞬間擊中了我。</p>
這個被父親視為“廢物”、被原主刻薄對待、在恐懼和絕望中長大的孩子，此刻笨拙地用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回應(yīng)著這一點(diǎn)點(diǎn)微薄的善意。</p>
燈光昏黃，空氣里還殘留著碘伏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有些怪異的氣味。在這間陰暗狹窄的陋室里，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堅(jiān)韌的紐帶，悄然系在了我們之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