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偷錢風(fēng)波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短暫地席卷了沈家大宅，最終以張媽被嚴(yán)厲警告、沈幸“沉冤得雪”而告終。但寒流過后，某些東西卻悄然改變了。</p>
沈幸身上的變化最為顯著。他依舊沉默，但那份沉默不再是冰封的死寂，而是一種內(nèi)斂的、帶著韌勁的沉靜。看向我的目光，也從最初的困惑、警惕，變成了全然的信任和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每次補習(xí)，他都會提前準(zhǔn)備好書本和草稿紙，安靜地坐在那張破木箱旁的小凳子上等待。昏黃的燈光下，他聽講時眼神亮得驚人，像兩塊吸納所有光線的黑曜石。</p>
他的進(jìn)步是肉眼可見的。曾經(jīng)滿卷的紅叉被工整的解題步驟取代。從及格線邊緣掙扎，到穩(wěn)定在班級中游，再到偶爾能擠進(jìn)上游。那張曾經(jīng)寫滿“38分”的試卷，被他自己仔仔細(xì)細(xì)地疊好，收進(jìn)了唯一的舊木箱最底層。</p>
“這道力學(xué)分析題，受力圖畫錯了�！蔽抑钢奈锢碜鳂I(yè)，“斜面支持力的方向應(yīng)該是垂直斜面向上，你畫成豎直向上了�！�</p>
沈幸湊近看了看，眉頭微蹙，隨即恍然：“哦，對，忽略了斜面角度�！彼闷鹣鹌げ恋翦e誤線條，重新畫上正確的。動作利落，帶著一種掌握知識后的篤定。</p>
“嗯。”我點點頭，目光掃過他棱角初顯的側(cè)臉。十六歲的少年，身形已拔高許多，肩線開始有了青年的輪廓，只是依舊清瘦。昏黃的光暈柔和了他眉眼間慣有的冷硬，專注的神情讓他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沉靜的光芒。</p>
“姐，”他忽然開口，聲音清朗，帶著少年特有的質(zhì)感，目光卻依舊停留在題目上，“這道題……如果換用動能定理做，是不是更簡便？”</p>
我一怔，隨即笑了。他已經(jīng)開始不滿足于被動接受解法，開始主動尋找最優(yōu)路徑了�！皩�，試試看。”</p>
看著他埋頭演算，筆尖沙沙作響，一種混合著欣慰和淡淡酸澀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這個曾經(jīng)被父親視為“廢物”、被恐懼壓垮的孩子，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成長、蛻變。他的聰慧和潛力，如同被塵封的明珠，終于在我給予的這片相對平靜的土壤里，開始綻放微光。</p>
然而，這份成長，也意味著新的風(fēng)暴正在醞釀。</p>
***</p>
高考志愿填報季的到來，如同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終于落下。</p>
沈氏集團(tuán)頂層的董事長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都市的鋼鐵叢林，室內(nèi)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p>
沈國棟靠在高背真皮轉(zhuǎn)椅上，指尖夾著一支點燃的雪茄，裊裊煙霧模糊了他深沉的面容。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釘在站在寬大辦公桌前的少年身上。</p>
“工商管理，輔修金融�！彼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口吻，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印章，敲定命運，“沈氏的未來需要你，這是你的責(zé)任，也是你的路。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趁早給我收起來�！�</p>
沈幸站得筆直，像一桿標(biāo)槍。十六歲的少年身量已幾乎與父親齊平，穿著洗得干凈的校服，洗得發(fā)白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腕骨線條清晰有力。他沒有看沈國棟，視線落在窗外遙遠(yuǎn)的天際線，側(cè)臉的線條繃得死緊，下頜骨微微凸起，透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倔強。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輪廓。</p>
“我想考警校。”他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平靜，穿透了室內(nèi)凝滯的空氣和雪茄的煙霧。</p>
空氣瞬間凍結(jié)。</p>
沈國棟夾著雪茄的手指猛地一頓。裊裊煙霧后，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驟然瞇起，射出駭人的寒光。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坐直了身體，將雪茄摁滅在昂貴的煙灰缸里，發(fā)出輕微的滋響。</p>
“警校？”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刺耳，充滿了荒謬和一種被徹底冒犯的震怒，“當(dāng)警察？！去給人當(dāng)看門狗？去給那些下三濫賣命？！”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實木桌面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震得桌上的文件和水杯都跳了一下！</p>
“沈幸！我沈國棟的兒子，沈氏集團(tuán)唯一的繼承人！放著億萬家產(chǎn)不繼承，要去當(dāng)個破警察？！你腦子被門擠了？！”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泰山壓頂般的威壓，幾步就逼到沈幸面前，陰影將少年完全籠罩。他指著沈幸的鼻子，指尖幾乎要戳到他的臉上，每一個字都噴濺著火星，“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沈家給的？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談‘想’？！我告訴你，你這輩子，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你的路，只能按我劃的道走！想當(dāng)警察？除非我死了！”</p>
最后幾個字，帶著濃烈的詛咒意味，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下。</p>
沈幸猛地抬起頭！</p>
那一瞬間，我透過并未關(guān)嚴(yán)的門縫，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兇戾和……冰冷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濃烈，如此不加掩飾，讓沈國棟逼近的腳步都下意識地頓了一下。</p>
但少年眼中的兇光只是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迅速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緒，只留下緊繃的下頜線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他不再說話，只是那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悄然緊握成拳，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泄露著他內(nèi)心滔天的巨浪。</p>
辦公室里的空氣凝固了，只剩下沈國棟粗重的喘息聲。父子兩人，一個盛怒如狂獅，一個沉默如寒冰，無聲地對峙著，仿佛誰先開口，誰就輸了這場意志的角力。</p>
我背靠著辦公室外冰冷的墻壁，掌心一片黏膩的冷汗。里面的對話，透過門縫，一字不落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沈國棟暴怒的咆哮，沈幸平靜卻字字帶血的堅持，像重錘一下下敲擊在我的心口。</p>
警�！@個念頭，其實早已在沈幸心中生根發(fā)芽。</p>
記得他十四歲那年，小區(qū)里發(fā)生一起老人被詐騙案，數(shù)額巨大。老人坐在花壇邊痛哭流涕，周圍人議論紛紛卻束手無策。是沈幸，默默記住了詐騙犯的體貌特征和離開方向，跑到附近的派出所報了案。后來案子破了，老人拿回了部分錢款，特意來家里道謝。那天晚上，沈幸的眼睛亮得出奇，他破天荒地主動跟我聊了很久，雖然話不多，但字里行間都透著一種……“有用”的光。</p>
還有一次，他放學(xué)路上看到幾個小混混圍堵一個低年級學(xué)生。他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沖動地沖上去，而是冷靜地躲在一旁用手機錄下證據(jù)，然后跑到最近的治安崗?fù)そ衼砹搜簿�。事后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在我問起他校服上的灰塵時，才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但那時他眼中閃過的，是一種守護(hù)了什么的、沉靜的滿足。</p>
這些零碎的畫面，和他此刻在辦公室里那平靜卻執(zhí)拗的“我想考警�！敝丿B在一起，形成一種巨大的力量，撞擊著我。</p>
我知道沈國棟的決定意味著什么。那是要親手折斷這只剛剛展開的、向往著守護(hù)與正義的翅膀，將他按死在沈氏繼承人的模具里，直到磨滅他靈魂里最后一點屬于“沈幸”而非“沈氏工具”的光。</p>
那個眼神沉靜、會默默守護(hù)弱小、向往著警徽的少年……會徹底死去。</p>
一個念頭，如同野草般在我心底瘋狂滋長，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p>
***</p>
三天后，高考志愿填報系統(tǒng)關(guān)閉的最后一小時。</p>
沈國棟以“熟悉集團(tuán)核心業(yè)務(wù)”的名義，不由分說地將沈幸塞進(jìn)了飛往鄰省參加重要項目洽談的私人飛機。美其名曰“提前歷練，開闊眼界”，實則是將他與外界徹底隔絕，杜絕他任何“自作主張”的可能。</p>
沈家別墅，籠罩在一片山雨欲來的死寂中。</p>
我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映著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屏幕上，是高考志愿填報系統(tǒng)的登錄界面。光標(biāo)在用戶名欄閃爍，像一只無聲催促的眼睛。</p>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窒息感。手指放在冰涼的鍵盤上，指尖卻像過了電一樣，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p>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p>
這是在賭。賭上沈幸夢寐以求的未來，也賭上我在沈家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甚至……賭上我們之間這六年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所有溫情。</p>
沈國棟的手段有多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敗露，后果不堪設(shè)想。</p>
腦海里閃過沈幸被沈國棟鎮(zhèn)尺抽打時那死寂絕望的眼神；閃過他在昏黃燈光下忍著劇痛讓我上藥時緊抿的嘴唇；閃過他解出難題時嘴角那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閃過他月考及格時眼中璀璨的光；更閃過他在辦公室說“我想考警校”時，眼中那孤注一擲的、令人心悸的決絕……</p>
那光芒，不該被熄滅。</p>
指尖的顫抖奇跡般地停止了。</p>
我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恐懼和猶豫都擠壓出去。然后，手指落下，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然，在鍵盤上敲擊起來。</p>
沈幸的身份證號碼，他的準(zhǔn)考證號……每一個數(shù)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記憶里。</p>
登錄成功。</p>
頁面跳轉(zhuǎn)。鼠標(biāo)移動到“志愿填報”的按鈕上，停頓了一秒。指尖懸在鼠標(biāo)左鍵上方，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心臟。</p>
點下去。</p>
頁面刷新。志愿欄一片空白，等待著命運的填寫。</p>
第一志愿：**中國公安大學(xué)（偵查學(xué)專業(yè)）**。</p>
第二志愿：**中國刑事警察學(xué)院（刑事科學(xué)技術(shù)專業(yè)）**。</p>
第三志愿：*中國人民警察大學(xué)（法學(xué)專業(yè)）**。</p>
鼠標(biāo)移動，光標(biāo)定位。手指再次落下，帶著孤注一擲的力道，確認(rèn)，提交。</p>
屏幕上彈出綠色的“提交成功”提示框。</p>
那一瞬間，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我癱軟在椅子里，后背被冷汗浸透，冰涼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戰(zhàn)栗。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虛脫的釋然交織在一起，沖擊著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p>
完成了。</p>
沈幸的翅膀，或許保住了。</p>
而我的噩夢，才剛剛拉開序幕。窗外，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沉默的獸口，吞噬了最后一絲天光。別墅的寂靜中，仿佛能聽到命運的齒輪，開始發(fā)出沉重而危險的咬合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