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鄭懷遠臉上的職業(yè)微笑如同被凍住的水面，細微的裂痕一閃而逝，隨即又被更深的、帶著探究的笑意覆蓋。“趙女士真是快人快語，”他扶了扶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了幾分，“收購，確實是其中一種可能性。但‘福滿多’更愿意稱之為‘深度合作’，強強聯(lián)合。”他微微側(cè)身，示意了一下旁邊的助理。助理立刻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份印制精美的文件，封面是醒目的“福滿多”logo。</p>
“這里是一份初步的合作意向書，”鄭懷遠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韻律，“我們集團非常欣賞趙女士的才華和‘紅火棍’的潛力。我們認為，它不應該僅僅局限于這個……”他環(huán)顧了一下簡陋的磚窯和周圍塵土飛揚的環(huán)境，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地方作坊。它完全有潛力成為風靡全國、甚至走向世界的休閑零食品牌！”</p>
他翻開文件，指向關(guān)鍵條款：“我們‘福滿多’可以提供：第一，品牌背書�！t火棍’可以掛上‘福滿多’的子品牌，借助我們遍布全國的銷售網(wǎng)絡和強大的廣告投入，一夜之間就能鋪滿全國的大小商店！第二，資金支持。我們可以立刻注資，幫助您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引進現(xiàn)代化的生產(chǎn)線，告別這種手工作坊的落后模式。第三，技術(shù)共享。我們擁有國際領先的食品研發(fā)中心，可以幫助您優(yōu)化配方，提升口感，延長保質(zhì)期，讓產(chǎn)品更符合現(xiàn)代消費者的健康需求。”</p>
助理適時地補充，語氣帶著一絲優(yōu)越感：“趙女士，您要知道，掛上‘福滿多’的牌子，您的產(chǎn)品出廠價至少能翻三倍！您個人的收益，將遠超您現(xiàn)在辛辛苦苦賺的這點小錢�！�</p>
鄭懷遠觀察著趙妮兒的表情，期待看到她眼中的貪婪、動搖或者至少是震驚。一個農(nóng)村婦女，面對如此“優(yōu)厚”的條件，誰能不動心？</p>
然而，趙妮兒只是平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聽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她甚至沒有伸手去接那份意向書，目光掃過那些誘人的條款，最終定格在鄭懷遠臉上。</p>
“條件呢？”她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像在問今天的天氣。</p>
鄭懷遠笑容不變：“合作嘛，自然是互惠互利。我們需要的是，第一，‘紅火棍’品牌及其配方的完整所有權(quán)轉(zhuǎn)讓給‘福滿多’。第二，您本人需要與我們簽訂長期雇傭合同，擔任技術(shù)顧問，當然，薪酬待遇絕對優(yōu)厚。第三，這個小作坊，以及您現(xiàn)有的生產(chǎn)設備和人員，將納入‘福滿多’的統(tǒng)一管理體系。”</p>
翻譯過來就是：交出品牌和核心配方，失去控制權(quán)，成為“福滿多”的高級打工仔。至于現(xiàn)有的小作坊和工人，是升級還是解散，全憑“福滿多”一句話。</p>
趙妮兒的嘴角，再次勾起那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前世，她見過太多類似的故事。外資巨頭用看似豐厚的條件，買斷本土有潛力的品牌和人才，然后要么將其雪藏，為自家產(chǎn)品讓路；要么進行所謂的“升級改造”，將其變得面目全非，失去原有的靈魂和競爭力；更有甚者，直接竊取核心技術(shù)后，一腳踢開創(chuàng)始人。</p>
“鄭總監(jiān)，”趙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作坊里機器的微弱噪音，“您說的品牌背書、資金支持、技術(shù)共享，聽起來確實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p>
鄭懷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p>
“但是，”趙妮兒話鋒一轉(zhuǎn)，眼神銳利如刀，“這餡餅的餡兒，是用我‘紅火棍’的品牌、配方和未來做的。吃下去，我的名字會消失，我的配方會成為你們的專利，我的工人可能失業(yè)，而我，不過是從這個小作坊的老板，變成你們‘福滿多’龐大機器上一顆隨時可以被替換的螺絲釘�！�</p>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鄭懷遠微微繃緊的下頜線：“至于翻三倍的出廠價？羊毛出在羊身上。成本上升（你們的品牌溢價、管理費、營銷費），最終都會轉(zhuǎn)嫁到消費者頭上。而你們拿走的，是絕大部分利潤。這筆賬，我算得清。”</p>
鄭懷遠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了。他沒想到這個村婦的眼光如此毒辣，邏輯如此清晰，完全看穿了“福滿多”精心設計的商業(yè)陷阱。這絕不是一個普通農(nóng)婦的見識！</p>
“趙女士，您可能有些誤解……”鄭懷遠試圖挽回局面，“我們是帶著極大的誠意來的。合作是雙贏，您可以獲得更大的平臺和資源……”</p>
“更大的平臺，是為了讓你們更好地收割。”趙妮兒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我的‘紅火棍’，現(xiàn)在雖然小，但它是我的。從面粉到辣椒粉，從揉面筋的力道到拌料的順序，每一分錢利潤，都烙著我趙妮兒的名字。它的命，只能握在我自己手里�！�</p>
她向前一步，雖然穿著沾滿面粉的舊工裝，身高也不及鄭懷遠，但那股無形的氣勢卻讓鄭懷遠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她直視著對方，一字一句地說：</p>
“回去告訴‘福滿多’，槐樹村太小，容不下你們這尊大佛�！t火棍’不賣，不合作，不授權(quán)。想分這塊蛋糕？可以，拿出真本事，在市場上見真章。用產(chǎn)品說話，用渠道說話，別想著空手套白狼�！�</p>
擲地有聲！</p>
作坊里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幾個干活的婦女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震驚又帶著一絲崇拜地看著她們的“妮兒姐”。陳建國縮在墻角，看著這一幕，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第一次覺得自家這個“瘋婆娘”的背影，竟有些讓人不敢直視。鄭懷遠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之前的溫文爾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冰冷和審視。他深深地看了趙蘭一眼，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帶著評估和警告的意味。</p>
“趙女士，”他緩緩開口，聲音里沒了溫度，“年輕氣盛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審時度勢。拒絕‘福滿多’的好意，后果……可能不是您這個小作坊能承受的。市場，從來不只是產(chǎn)品那么簡單�！彼庥兴傅丶又亓俗詈髱讉�字。</p>
趙妮兒毫不避讓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角那抹冷意更深：“鄭總監(jiān)這是在威脅我？那我等著�？纯词悄銈儭M多’的資本手腕硬，還是我趙妮兒的‘紅火棍’更接地氣。送客！”</p>
最后兩個字，是對著角落里看傻了的陳建國說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p>
陳建國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就弓著腰跑過來，對著鄭懷遠和他助理，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鄭…鄭老板，您看這……要不，我送送您？”</p>
鄭懷遠最后剜了趙妮兒一眼，仿佛要將這個不識抬舉的村婦刻在腦子里。他冷哼一聲，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那輛锃亮的桑塔納。助理連忙跟上，替他拉開車門。引擎發(fā)出一聲低吼，卷起一片塵土，絕塵而去，留下一個壓抑而充滿火藥味的空氣。</p>
作坊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趙妮兒。</p>
她轉(zhuǎn)過身，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剛才只是趕走了一只煩人的蒼蠅。她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然后抹了把嘴，對著還在發(fā)愣的工人們喝道：</p>
“看什么看？活干完了？今天的貨還沒出完！手腳都麻利點！張嬸，你那邊面筋洗得不夠勁道，返工！王姐，拌料比例記清楚，錯一點扣半天工錢！”</p>
冰冷的、帶著絕對權(quán)威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工人們?nèi)鐗舫跣眩⒖痰皖^忙碌起來，比以往更加賣力。她們不懂什么外資巨頭，但她們知道，剛才那個城里來的大老板，被她們的傻妮姐硬生生懟走了！跟著這樣的東家，心里莫名地踏實，甚至有點揚眉吐氣的感覺。</p>
趙妮兒走到簡陋的辦公桌前——那只是一張舊課桌。她拿起鄭懷遠留下的燙金名片，指尖在“福滿多國際食品集團”和“鄭懷遠”的名字上摩挲著，眼神幽深如寒潭。</p>
威脅？</p>
資本手腕？</p>
她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前世，她能在群狼環(huán)伺的商場殺出一條血路，靠的從來不是委曲求全。今生，從灰燼中爬出來，她更無畏懼。</p>
“福滿多”想吃掉她？那就看看，到底是誰的牙口更硬！</p>
“建國！”她揚聲喊道。</p>
陳建國連滾帶爬地跑過來，臉上帶著諂媚和一絲恐懼：“哎！妮兒 …不，趙…趙姐！您吩咐！”</p>
趙妮兒看都沒看他，聲音冷硬：“去，把鎮(zhèn)上那幾個代銷點的老板，還有縣里剛搭上線的那個小批發(fā)商老王，都給我請來。就說，我趙妮兒，有大事要談。要快！”</p>
風，不僅起了，還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隱隱的雷鳴。</p>
趙妮兒知道，“福滿多”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口中的“后果”，很快就會到來。她必須搶在對方動手之前，織起一張屬于自己的、雖小卻足夠堅韌的網(wǎng)。她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資本獵手明白，槐樹村這潭看似渾濁的水里，藏著一條能掀翻大船的過江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