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晚踩著青石板路走進(jìn)春岸鎮(zhèn)時(shí)，正趕上梅雨季的第一場雨。</p>
雨不大，像被篩子濾過的霧，沾在她米白色的襯衫上，洇出淡淡的水痕。</p>
她拖著行李箱站在巷口，抬頭就能看見“晚香古籍館”的木招牌。</p>
黑底白字，邊角被雨水泡得發(fā)潮，卻透著股舊時(shí)光的溫和。</p>
這是外婆留下的老鋪?zhàn)印?lt;/p>
上個月外婆走后，母親在電話里說得急：“你弟要結(jié)婚，家里騰不出手，那破館子你去收拾下，能賣就賣了，好歹換點(diǎn)彩禮錢�！�</p>
蘇晚沒應(yīng)聲。</p>
掛了電話就請了長假，從大城市的古籍修復(fù)室，回了這個她闊別五年的小鎮(zhèn)。</p>
推開古籍館的木門時(shí)，鐵銹的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驚得檐下的燕子撲棱棱飛走。</p>
堂屋里積著薄灰，外婆常坐的藤椅擺在窗邊，椅面的藤條松了幾根，像老人晚年佝僂的脊背。</p>
她放下行李箱，先去檢查最里面的書房。</p>
外婆的古籍都收在那里。</p>
推開門就皺了眉：屋頂?shù)耐咂蟾怕┝�，靠窗的書架濕了大半，幾本線裝書的封皮泡得發(fā)軟，墨跡在紙上暈開，像朵化開的云。</p>
“得先修屋頂�！�</p>
蘇晚蹲下身，小心翼翼把濕書挪到干燥處，指尖碰到冰涼的書頁時(shí)，忽然想起小時(shí)候，外婆也是這樣蹲在她身邊，教她“看書要輕，像碰蝴蝶的翅膀”。</p>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打在窗欞上。</p>
她翻出外婆留下的通訊錄，在最后一頁找到個名字，陸則，旁邊寫著“岸白設(shè)計(jì)，修老房子”，字跡是外婆的，帶著點(diǎn)顫抖，大概是后來添的。</p>
撥通電話時(shí)，她的指尖還沾著書頁上的潮氣。</p>
“喂？”電話那頭的聲音很低，像被雨水泡過的木頭，帶著點(diǎn)溫和的質(zhì)感。</p>
“您好，是陸則先生嗎？”</p>
蘇晚的聲音有點(diǎn)澀，“我是晚香古籍館的新主人，想請您來看看屋頂，好像漏雨了。”</p>
“古籍館？”對方頓了頓，“張婆婆的鋪?zhàn)樱俊?lt;/p>
“是，我是她外孫女�！�</p>
“我知道了�！彼麤]多問，只說，“半小時(shí)后到，你在門口等我就行，別淋雨�！�</p>
掛了電話，蘇晚才發(fā)現(xiàn)手心攥出了汗。她走到院子里收外婆曬的桂花。</p>
竹篩里的金黃花瓣剛曬了一半，被雨打濕了邊角。</p>
她把竹篩搬進(jìn)屋檐下，指尖捏起一片半干的桂花，香氣淡了些，卻還是能勾起點(diǎn)模糊的記憶：小時(shí)候外婆用這桂花做糕，她總蹲在灶臺邊等，燙得直呵氣也舍不得松口。</p>
雨聲里混進(jìn)腳步聲時(shí)，蘇晚正站在臺階上晾手帕。</p>
抬眼就看見個穿淺灰色襯衫的男人，手里拎著個帆布工具包，褲腳沾著點(diǎn)泥，大概是從河邊繞過來的。</p>
他很高，肩背挺得筆直，走到廊下時(shí)，抬手松了松領(lǐng)口，露出的脖頸線條很干凈，像被春岸鎮(zhèn)的水洗過似的。</p>
“蘇小姐？”他停在離她兩步遠(yuǎn)的地方，目光先掃過她手里的竹篩，又落在漏雨的屋頂，“我是陸則�！�</p>
蘇晚點(diǎn)點(diǎn)頭，側(cè)身讓他進(jìn)來：“麻煩你了，主要是書房漏得厲害，里面有不少舊書�！�</p>
陸則沒急著去看屋頂，反而先走進(jìn)書房。</p>
他彎腰檢查書架時(shí)，動作很輕，手指碰到濕書時(shí)，特意避開了字跡最清晰的地方。</p>
“瓦片松動了，得重新鋪。”他抬頭看了眼房梁，“還有這根橫梁，受潮有點(diǎn)彎，不加固的話，下次下雨可能更麻煩�！�</p>
他說話時(shí)，蘇晚正蹲在旁邊撿掉落的書頁。</p>
有張碎紙飄到他腳邊，他彎腰去撿，指尖和她的碰到一起。</p>
他的指腹帶著薄繭，是常年握工具的痕跡，碰到她微涼的指尖時(shí)，兩人都頓了頓。</p>
“我來吧�！标憚t先收回手，把碎紙遞給她，目光落在她泛紅的指尖，“書頁濕了別硬扯，容易破�！�</p>
蘇晚“嗯”了一聲，低頭把碎紙夾進(jìn)干燥的本子里。</p>
等她抬頭時(shí)，發(fā)現(xiàn)陸則已經(jīng)站在窗臺上了。</p>
他踩著個舊木梯，正伸手夠屋頂?shù)耐咂�，襯衫后背被雨水打濕了一小塊，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p>
“小心點(diǎn)�！彼乱庾R說了句。</p>
他回頭笑了笑，雨水順著他的額發(fā)滴下來，落在眉骨上：“沒事，修過比這老的房子。”</p>
他頓了頓，補(bǔ)充道，“你外婆以前請我爸修過窗欞，說你總在窗邊看書，怕風(fēng)大吹著�！�</p>
蘇晚愣了愣。她確實(shí)有這習(xí)慣，外婆總記著。</p>
陸則從窗臺上跳下來時(shí)，帶起的風(fēng)拂過她的發(fā)梢。</p>
他手里捏著片松動的瓦片，遞給她看：“就是這個地方漏，換塊新瓦就行。橫梁的話，我明天帶工具來加固，不影響你整理書�！�</p>
“謝謝�！碧K晚看著他褲腳的泥點(diǎn)，突然想起什么，“我剛煮了姜茶，要不要喝杯暖暖？”</p>
他看了眼外面的雨，沒拒絕：“好�！�</p>
廚房是老式的土灶臺，蘇晚找了半天，才在櫥柜深處翻到外婆的姜茶罐。</p>
煮茶時(shí)，她聽見客廳傳來輕微的響動。</p>
陸則在幫她扶歪掉的書架，動作輕得像怕驚動了什么。</p>
姜茶煮好時(shí)，雨剛好停了。</p>
蘇晚端著兩個粗瓷碗走出去，看見陸則正站在堂屋的藤椅旁，指尖輕輕碰了碰松掉的藤條，像是在琢磨怎么修好。</p>
“姜茶好了�！彼淹敕旁谧郎�，水汽氤氳里，看見他轉(zhuǎn)身時(shí)，睫毛上還沾著點(diǎn)雨珠。</p>
陸則接過碗，沒立刻喝，先低頭吹了吹。姜茶的熱氣漫到他臉上，把他眼底的溫和烘得更明顯了些。</p>
“這藤椅有年頭了�！彼麤]頭沒尾地說，“我爸說，老物件跟人一樣，得用心養(yǎng)著�！�</p>
蘇晚捏著溫?zé)岬耐胙�，沒接話。</p>
她看著窗外被雨水洗過的青石板路，突然覺得，這趟回鄉(xiāng)的路，好像沒那么難走了。</p>
至少在這濕漉漉的梅雨季里，有個人踩著雨水來修屋頂，會注意到她外婆留下的藤椅，會在喝姜茶時(shí)，把熱氣吹得輕一點(diǎn)，怕燙著她。</p>
陸則喝完姜茶要走時(shí)，蘇晚把外婆曬的桂花抓了一小把，用棉紙包好遞給他：“這個給你，曬干的，泡茶喝很香。”</p>
他接過來時(shí)，指尖又碰到了她的。這次他沒立刻縮回去，反而指尖停頓了半秒，才低聲說：“謝謝。明天我早點(diǎn)來，不耽誤你整理書�！�</p>
看著他拎著工具包走進(jìn)巷口的背影，蘇晚突然想起他剛才碰藤椅的動作。</p>
輕得像在對待什么珍寶。</p>
她低頭摸了摸藤椅的扶手，那里還殘留著點(diǎn)若有似無的溫度，像這梅雨季里，突然透進(jìn)來的一縷光。</p>
而巷口的陸則，走出很遠(yuǎn)才發(fā)現(xiàn)，棉紙包里的桂花香氣，正順著指尖慢慢漫開，混著姜茶的暖，在潮濕的空氣里，留下點(diǎn)讓人記掛的味道。</p>
他低頭看了眼手里的紙包，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些。</p>
明天要早點(diǎn)去。他想。</p>
得把橫梁修穩(wěn)了，再看看那藤椅，能不能悄悄修得更結(jié)實(shí)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