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昭乾元十三年秋,</p>
邊關大捷,神武將軍戚成率領大軍班師回朝。</p>
隨大軍一同回京的還有一口漆黑棺槨。</p>
戚將軍護送棺槨一路到越國公府門外,長跪于老越國公蕭河山身前,幾度哽咽到說不出話。</p>
“恩師,我愧對于您�!�</p>
年過六旬的蕭河山兩鬢斑白,不敢置信的瞪著混濁的雙眼看向棺槨。</p>
挺直的背脊一瞬間佝僂無力,當年身量不及他膝蓋的小團子,一轉眼身披金甲手握銀槍上了戰(zhàn)場,卻是躺在一口棺材里無聲無息的歸家。</p>
“承歸!”</p>
鐵骨錚錚的硬漢如今也不過是失去孫兒的老人家,想他戎馬一生,跟隨先皇打天下何其風光。</p>
臨了,落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結局。</p>
越國公府哀嚎一片,一夜之間掛滿白幡。</p>
原是越國公府打小養(yǎng)在老越國公身邊的六少爺蕭承歸,夜襲漠北人時不慎困于火海,</p>
戚將軍帶主力攻進敵營時,蕭承歸已經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p>
全靠那身盔甲和身形認的尸。</p>
“哎呀呀,越國公府廚房采買的孫大娘說,替蕭六爺換壽衣的小廝被燒毀的尸體嚇得高熱了三天三夜,醒來后人都糊涂了�!�</p>
“真是作孽�!�</p>
許元娘坐在院里洗衣服,耳邊是長郢巷大嬸們嘮閑,流言中心的自然是放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跑去邊關,年紀輕輕就戰(zhàn)死的蕭承歸。</p>
“可不嘛,你說說這蕭六爺,活著的時候囂張跋扈,不服管教,伙同一群紈绔公子在京城里招惹是非,人憎狗嫌的。死透了回來還要嚇人�!�</p>
“低聲些,你不怕那煞神頭七回來找你啊�!�</p>
對蕭承歸頗有微詞的嬸子果然壓低聲音,</p>
“我又沒說錯,前年隔壁張家的小孫兒在歡喜街上被那煞神遠遠看了一眼,嚇得哇哇大哭。要我說,死了也好,不然指不定鬧出些禍事。”</p>
許元娘擰干衣服晾曬在院里,她沒見過蕭六爺,坊間傳聞他天生神力力大無窮,又生得虎背熊腰,眼似銅鈴,青口獠牙,往街上一站活脫脫惡鬼出街。</p>
許元娘不大相信,真有人能長成這樣?</p>
那得多嚇人啊,晚上起夜往銅鏡里看去不得把自己嚇出個好歹。</p>
她一邊想一邊把洗衣服的木盆歸置到房內,轉身去灶房忙活。</p>
且不管蕭六爺?shù)哪�,她要是不緊著將晚飯做好,娘回來要訓斥她的。</p>
系好圍裙,手上麻利的摘菜清洗,不想巷子外喧鬧起來,竟是在她家門外,許元娘放下手里的青菜疑惑看出去,</p>
她爹許文進殷勤的迎進門一隊人馬,</p>
為首的男人著棗紅色四爪蟒袍,手持拂塵,面白無須,通身貴氣往許家小院子里一站,像極了落入凡塵的白鶴。</p>
“許大人,圣旨在此,攜府上家眷一同領旨吧�!�</p>
許元娘母親陳氏得了消息,著急忙慌歸家,許元娘連同病在床上的庶妹許芙娘,幼弟許修跪在許文進身后。</p>
現(xiàn)下一家子攏共五口,跪在地上沒著沒落,京城末品小官之家,天子面都沒見過,怎的突然來了旨意。</p>
圣旨宣讀完后,許家夫婦如出一轍傻了眼。</p>
這……越國公府的六爺不都說死了,國公府正辦著喪,怎的還要娶妻?</p>
許芙娘病了幾日沒出門,不曉得越國公府的六爺死了,只當二姐得了門天大的好婚事,蒼白病態(tài)的小臉掛起笑。</p>
許修年歲小藏不住事,難掩憤慨,二姐聰慧柔和,配個死人,這輩子就毀了!</p>
許元娘則通身冰涼,額頭貼在地上機械說著領旨謝恩,</p>
眼淚卻不由自主砸向地面。</p>
她到了婚配年紀,少女心事雖不曾牽掛過誰家兒郎,到底有所期待,她以為的如意郎君,美滿姻緣。</p>
一旨賜婚后,余生只能守著塊牌位,困于深宅大院的小小天地里,天長日久的苦熬。</p>
叫她如何不傷心難過。</p>
可她不僅不能說個不字,連丁點不樂意都不能表現(xiàn)出來,因為是圣上的旨意,雷霆雨露,俱是天恩。</p>
抗旨不嫁,牽連的是整個許家,她不可以做家族的罪人連累族人。</p>
宣旨太監(jiān)李吉冷淡瞥了許元娘一眼,心頭萬般惋惜,多好的姑娘,被指給蕭六爺,嫁過去就守寡,這一生都叫蕭六爺白白拖累了。</p>
他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蕭六爺年紀尚輕,已有當年老越國公的風范,要是還活著,保不齊能再創(chuàng)祖輩功績,隨即又搖搖頭,國公府的六爺,若是活著,怎么都不會娶末品小官之女。</p>
瞅瞅九品校書郎的府邸,寒酸得連個伺候的粗使婆子都沒有,甭說嫁給府上的公子,就是國公府門房的腳都攀不上。</p>
也就是蕭六爺戰(zhàn)死了,老國公年歲大受不住刺激病倒在床榻。</p>
圣上顧念越國公府,命欽天監(jiān)測算出合適命格的女子,特地給賜婚。</p>
新夫人進門,安分守己幾年,從族里挑個男孩過繼養(yǎng)著,蕭六爺這一脈的香火才不會斷絕。</p>
好叫失了孫兒的老國公心頭安慰些許,有個盼頭不是。</p>
李吉掃了眼泣不成聲,仍舊不忘叩頭跪拜天子圣恩的許元娘。</p>
心生訝異之余平添幾分欣賞。</p>
去年及笄,如今不過十六的小姑娘,沒有他想象中撲在父母懷里哭喊不嫁死人的場景,反而沉著穩(wěn)重。</p>
倒像是個聰明人。</p>
嫁入高門顯貴,生活于吃人的后宅,或許能保全自身。</p>
圣上也知曉讓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放著大好男兒不嫁,去嫁給牌位,守一輩子寡不太地道。</p>
特賜許家二姑娘如郡主出嫁規(guī)格的嫁妝,以示天子仁厚。</p>
要李吉看來,守著一堆銀錢,不比守著三心二意的男人差多少。</p>
只是世道艱難,女子多有不易,尤其是死了丈夫無人撐腰幫扶的寡婦。</p>
他示意侍衛(wèi)將御賜之物抬進來,擺了許家滿院,最后還剩了幾個大箱子實在放不下,暫放到許家門外,引來不少鄰里探頭觀看。</p>
“二姑娘嫁過去是守著六爺過日子,心里頭想明白了安分守己,國公府誰都不會同你過不去�!狈鲏m一掃裹著紅綢的嫁妝,“圣上親賜,足夠二姑娘余生好過,往后在內院也好有個依仗�!�</p>
許文進強撐笑意給李吉塞了個大紅封,</p>
“多謝李公公大老遠跑一趟,”他跪下沖皇宮方向叩拜不止。</p>
李吉頗為滿意許家的態(tài)度,至少沒把不愿意擺到明面上給圣上難看。</p>
帶著人客套幾句就走了。</p>
陳氏在關上院門那刻再也繃不住,癱坐到地上緊緊抱住不言不語的二女。</p>
“我的女兒啊,怎么就要嫁給那個死人守寡呢。”</p>
李吉一行人車轱轆聲尚未離開長郢巷,陳氏嚎哭聲響漸大。</p>
許文進煩躁捂住陳氏的嘴,呵斥道:“你小聲些!讓李公公聽見回宮告咱們抗旨不尊,你要全家都被砍腦袋不成!”</p>
陳氏急火攻心哪里顧得上這些,她推開許文進,</p>
“叫他們生出把我家姑娘往火坑里推的心思,我這個做親娘的倒是連哭兩嗓子都不行了!”</p>
許文進苦著臉長吁短嘆,</p>
“我就歡喜把女兒嫁給一個死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