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日入夜時分，紅日落而金星起，夜幕沉而明月升。</p>

    千門萬戶都掛起了紅燈籠，洛水南北漫天飛升了孔明燈，映紅了神都的夜空，帶著洛城人的美好愿望飛上了天宮；洛水、瀍水和澗水彌漫著一艘艘許愿船，帶走了洛城人的霉運困厄。就連森嚴的宮城，也時不時地飄出一輛盞，指不定是哪個不怕死的宮女，亦或者是哪個任性的皇子皇孫。</p>

    一城之人皆若狂，變裝假面迎紫姑，十之八九在天津，不是放燈就放船。</p>

    馬府一家早早用過晚宴，從思恭坊出發(fā)，步行去往端門外天津橋。</p>

    哥哥馬馭番十二歲，跑在前面，馬凌虛八歲，跟在后面，兩人你跑我追，歡笑聲不絕于耳，拋灑一路。</p>

    剛到皇城南門承福門，馬凌虛就走不動了，嚷嚷著要父親抱。</p>

    回到東京，舉家團聚，理應高興，可是，面對父親，馬光謙總是有一股羞赧之情激蕩在胸難以言說。</p>

    偏居江南小城，為官休寧縣尉，屈指十年有余，整日公務纏身，日日不得清閑，卻始終不見升遷。馬光謙的人生仿佛焊在休寧縣尉，為此，他苦惱不已。</p>

    平日里，忙于差遣，無暇去想，也就罷了；佳節(jié)團聚，面對折沖都尉的父親和河東司馬的兄長，容不得馬光謙當鴕鳥縮頭不語。</p>

    上元節(jié)賞燈，本是一件開心的事，馬光謙卻滿心郁悶，寡歡少喜。當馬凌虛要他抱時，他不是欣然應諾，而是暴跳如雷，嚇得馬凌虛啼哭不止。</p>

    最后，母親蘭媚兒將她抱起，攬進懷里。</p>

    馬玄明看馬光謙不順眼，狠狠地呵斥了他。</p>

    原本開心快樂的一家人，因為這個小插曲而變得氣氛緊張，誰也不愿言語，只好在承福門前分道揚鑣。</p>

    好不容易走到端門，絢麗多彩的煙花即將燃放殆盡，美輪美奐的打鐵花也接近尾聲，年幼的馬馭番哭鬧不止，埋怨妹妹馬凌虛耽誤了時辰，害得他大老遠趕來，卻沒能看到天津橋上精彩的一幕。</p>

    馬光謙正想找個出氣筒，排解心中郁悶，將這一切也歸罪于女兒，責罵她頑劣無度，浪費時日。馬凌虛成了眾矢之的，心情壞到極點。</p>

    原本，因為她不喜女紅，不愛絲竹，不會歌舞，馬光謙就大失所望，總罵她是個沒有女人味的假小子，這輩子都少人問津�，F(xiàn)如今，卻因為她腳力發(fā)困行走遲緩耽誤了全家人觀賞煙花而大發(fā)牢騷。</p>

    蘭媚兒很清楚，丈夫這是借故發(fā)泄心中的憤懣，所以，也就沒有搭理他。</p>

    誰知，馬光謙得寸進尺，話頭一轉(zhuǎn)，竟然指責她出身卑微，怪她娘家人不能在他仕途上有所幫助。</p>

    蘭媚兒忍無可忍，回敬了他一句，“大丈夫理應靠本領升官進爵，鮮有仰仗裙帶關系上位，更恥于斜封左遷。你倒好，心無志而怨他人，人無功而責妻女�！�</p>

    很顯然，蘭媚兒的這句話擊中馬光謙的要害，點到了他的痛處，他勃然大怒，“我這輩子倒霉透頂，以前與高門望族失之交臂，今后還要斷了女兒聯(lián)姻攀附�！�</p>

    “無恥至極！當初要娶奴家，你死乞白賴，言說奴家千般好萬般美，會唱清曲善跳舞，如今卻道，奴家父兄無能，讓你缺少仰仗！”蘭媚兒哀怨道。</p>

    “只怨我當初迷了心竅！”馬光謙恨恨地說，“如今我讓你調(diào)教虛兒歌舞，嫁個好人家，有錯嗎？”</p>

    “我盡心了，虛兒也學了呀！”蘭媚兒回應道，“只是人各有志，她不喜好這個，總不能強逼！”</p>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自當聽命于你我安排！”馬光謙突然從蘭媚兒懷中奪走馬凌虛，狠狠地擲在地上，厲聲喝問，“人家都是琴棋書畫視之能作，胡旋柘枝聞之能舞，身為女兒身，你為何不勤加研習？”</p>

    “不喜歡！”馬凌虛倔強地應道。</p>

    “我讓你頂嘴！”馬光謙惱羞成怒，對著幼小的馬凌虛就是一記耳光。</p>

    “我討厭你！”馬凌虛負氣狂奔，嘴角淌著血，沖向天津橋南。</p>

    “有本事你永遠別回來！”馬光謙對著女兒遠去的背影，不但不追，還死死地拉住蘭媚兒的衣袖，不讓她去。</p>

    “你放開！”蘭媚兒聲淚俱下，扯爛了衣袖，好不容易掙脫馬光謙的束縛，沖向橋南的人群中。</p>

    茫茫人海早已不見馬凌虛的蹤跡，她一路奔跑，一路哭喊，尋遍洛南七十四市坊，問遍大街小巷所有路人，也沒能探聽到女兒的絲毫訊息。</p>

    蘭媚兒從夜幕降臨一直找到晨星出現(xiàn)，身心俱疲的她早已流干淚水，一想到馬光謙對她們母女倆說過的那些話，就傷心欲絕。</p>

    她爬上安喜門大街的浮橋，北望拜洛壇上高高矗立的洛神，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爭先恐后地鉆進河水中。她面朝東南方向的揚州城叩拜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萬念俱灰地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洛河。</p>

    尚在氣頭上的馬光謙自然不知。他原本在蘭媚兒沖向橋南后負氣要回思恭坊，被心懷愧疚的馬馭番攔住了去路，父子倆茫然地在人群中找尋了一陣，無果而終，頹然回家。</p>

    馬玄明暴怒，狠狠地數(shù)落了馬光謙，責令馬府上下傾巢而出找尋蘭媚兒母女倆。</p>

    馬家人找尋了一宿又一天，找尋了一日又一日，找到蘭媚兒時，她早已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潛出城外三里有余，蜷縮在城東金墉城南的洛河的蒲草叢中。</p>

    大家都以為，小小的馬凌虛肯定也跟著母親溺亡了。兩日后，令人意外的一幕突然出現(xiàn)。</p>

    一個英俊的少年郎，一個俊美的小娘子，兩人肩并肩手牽手，興高采烈地跨入馬家府邸。</p>

    原來，馬凌虛一口氣跑到橋南，傷悲地發(fā)現(xiàn)，身后竟無一人追來。年幼無知的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她站在星津橋西的月陂上，望著波濤翻滾的洛河水，想起了母親跟她講過的有關洛神的故事。</p>

    她怎么也想不通，同為女子，洛神為何能得到世人無窮的愛憐，而她卻遭到家人如此多的厭棄？</p>

    既然無人憐惜，孤苦無依，不如一死。她縱身一跳，一頭扎進洛水，化為一波波漣漪。這一幕剛好被董家酒樓飲酒的獨孤問俗看到。獨孤問俗丟下酒碗，扔下佩劍，奮不顧身地將馬凌虛救起。</p>

    當時，馬凌虛溺水太久，處于昏迷狀態(tài)。獨孤問俗只好將她抱回清化坊的家中，獨孤夫人為馬凌虛換上了干爽的衣裙，還為她熬制了姜湯驅(qū)寒。兩日后痊愈，在獨孤問俗的陪同下這才返回了思恭坊。她哪里知道，思女心切的母親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她。</p>

    馬光謙見狀，不問青紅皂白，舉劍就要砍殺二人，被馬玄明攔下。馬光謙負氣而走，返回歙州休寧。</p>

    馬馭番痛失母親，西奔去了關山軍馬場，馬凌虛留在東京跟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由于恨死了父親，不愿回休寧，不久后，她也被祖父送去了關山軍馬場。三年后，她又被祖父從關山送進了崆峒道觀。</p>

    一晃八年過去了，想不到今日，她跟獨孤問俗再次相聚于天津橋頭。</p>

    “我一直很好奇，當時天黑，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馬凌虛望著清水拍打月陂激起的浪花，饒有趣味地問道。</p>

    “我原本沒有發(fā)現(xiàn)，聽到動靜，循聲望去，黑魆魆的河面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旁邊有人說，你落水了，我才跳下去救人。”獨孤問俗回答。</p>

    “你不怕淹死？”馬凌虛回頭望了他一眼，滿眼的迷離。</p>

    “不怕，就是覺得水有些涼！”獨孤問俗笑了。</p>

    “正月的洛河水，能不涼嗎？”馬凌虛噗嗤一聲笑了，露出了潔白如玉的牙齒。</p>

    “哎，聽人說你是意外落水，我一直不明白。月陂那邊除了清冷的河風，皆是如漆的夜色，你怎會跑到那邊賞燈？”獨孤問俗發(fā)問。</p>

    “我不是去看燈，而是......不想活了！”馬凌虛凄然一笑。</p>

    “啊！怎么會這樣？你那時年紀尚小，怎會生出這般心思？”獨孤問俗很是詫異。</p>

    “不僅是那時，現(xiàn)在依然如故�！瘪R凌虛望著煙波浩渺的洛水，眼睛里全是空洞和落寞。</p>

    “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初的心結(jié)還沒解開么？”獨孤問俗很震驚。</p>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馬凌虛面若冷霜。</p>

    “啥事兒，說出來，看我能否幫上你？”獨孤問俗提醒道。</p>

    “......”馬凌虛扭頭，木然地望向?qū)m闕千重的皇城和宮城，眼睛盯著那高聳如云端的明堂和天堂，縱有千言萬語難以言說。</p>

    渭水長亭，兄妹話別，哥哥那些話語依然清晰地回響在耳畔。</p>

    思恭坊內(nèi)，祖孫重逢，太父那些話語仍然盤旋腦際。</p>

    如果說，八年前的那個上元夜，父親壯志難酬舉止失范的言行，馬凌虛難以理解，那么，八年后的今天，她依舊不能明白父親渴求仕途前進的心思，那絕對是弱智！</p>

    明白是一回事兒，愿意是另外一回事！</p>

    馬凌虛現(xiàn)在終于明白，在她年幼的時候，父親為何非要她研習琴棋書畫，為何非要逼迫她研習歌舞。她也明白了自己厭棄時，父親為何會那么生氣。至少，在那時起，父親已經(jīng)想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懂絲竹善歌舞的婉約女子，想把她嫁給一個有錢有勢的士族門閥，以此來博取功名。</p>

    可是，馬凌虛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這種能取悅男人的女子，血管里流淌的是關隴家族的剛毅豪放，骨子里鐫刻的是扶風馬氏的騎射尚武。</p>

    坐在古箏前，心里想的卻是駿馬；懷里抱著琵琶，腦際盤旋的卻是關山騎射；手撫箜篌，出口卻是武術口訣。</p>

    這種狀態(tài)，怎能不讓父親生氣？怎會不讓父親失望？</p>

    本想著，母親亡故后，再也不回休寧，跑到關山軍馬場三年，躲進崆峒紫霄峰五載，依然沒能逃過命運的擺布。</p>

    因為她已經(jīng)淡忘了父親，父親卻沒有忘記她！</p>

    馬凌虛不禁苦笑，八年了，父親對升官進爵的執(zhí)念如此強大，怎能不讓她生無可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