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寶十一載暮春。</p>
揚(yáng)州羅城浣紗坊。</p>
煙花三月，楊柳飛雪，草長(zhǎng)鶯飛，云遮暖陽(yáng)。</p>
一名青衣綠裙的小娘子，跌跌撞撞地疾行在邗江左岸的柳蔭大道上�？v然美景如畫，她也無心流盼，不時(shí)回首張望，生怕有人追隨。</p>
一口氣跑到拐角處，她右手撐在浣紗坊門口的石牌坊上，額頭枕著左手，汗珠密如雨下，胸口波浪翻滾。</p>
稍事休息，她提起鞋子，再次狂奔，徑直跑進(jìn)一座高門大戶，繞過一道影壁，穿過一道月門，悄然來到主人跟前。</p>
“郎君哪兒去了？”馬凌虛急切地問道。</p>
“小郎君......他進(jìn)了......煙雨巷的萬香樓�！逼純呵优持齑健�</p>
“狗改不了吃屎！看我怎么收拾他！”馬凌虛將襁褓中的女兒猛地塞進(jìn)乳母張蕙蘭的懷中，一腳將胡床踹飛，抓起寶劍，飛身上馬，一溜煙兒，闖進(jìn)了萬香樓花廳。</p>
“哎！干啥的，干啥的！沒長(zhǎng)眼呀！也不看看這是哪！能是你撒野的地方嗎？”剛進(jìn)門，一個(gè)小廝便橫在眼前。</p>
馬凌虛斜睨一眼，抓住他的衣襟，便將他甩出十步開外。</p>
眾小廝見狀，紛紛圍攏上來。</p>
“我是來找人的，不想打架。”馬凌虛旋即抽出寶劍，寒光凜凜，直逼人眼，威脅道，“如果不想死，都給我滾開！”</p>
“哎喲！好大的口氣！”老鴇雙手叉腰站在二樓樓梯下口，饒有興致地俯視著花廳，臉上掠過一絲鄙夷，頤指氣使地指揮道，“給我上，拿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人，往死里打！”</p>
“噼里啪啦！”</p>
“乒乒乓乓！”</p>
一群小廝不由分說將馬凌虛圍在中間，雙方刀光劍影，扭打在一起。</p>
一袋煙功夫，這些小廝便人仰馬翻，捂著肩，摸著臉，或躺或仰或臥，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哀嚎連天。</p>
“一群廢物！老娘花錢養(yǎng)著你們，干啥吃的？連一個(gè)臭娘們都擺不平！”老鴇左手拿絲巾遮面，右手食指指著眾人破口大罵。</p>
聽到吵鬧聲，眾人紛紛涌出閣房，斜倚在欄桿上，嬉笑吵嚷著瞧熱鬧。</p>
馬凌虛一眼便瞅見了人群中的舒賦，三步并作兩步，“噌噌噌”躥上去，看都不看，將擋在樓梯口的老鴇推向一邊。</p>
老鴇猝不及防，連退數(shù)步，肥碩的身體，如同一個(gè)肉球，咕嚕嚕，花團(tuán)錦簇地滾到墻角。</p>
舒賦拔腿就跑，憑借自己那輕巧單薄的小身板，如同泥鰍一般穿梭在花枝招展的人群中，驚得花枝亂顫花瓣紛飛。</p>
馬凌虛窮追不舍，面如冷霜，目光如炬，噴射烈焰，宛如蒼鷹窮追田鼠，犀利的目光緊盯獵物不放。</p>
驚叫聲此起彼伏，人群四散逃奔，東倒西歪，整個(gè)花樓如同翻滾的沸水，頓時(shí)炸開了鍋。</p>
舒賦終日縱情聲色，早已掏空身軀，哪里能跑得過馬凌虛這個(gè)來自扶風(fēng)馬氏的關(guān)隴女子！</p>
眼看著，馬凌虛就要追上他了。</p>
舒賦慌不擇路，情急之下，輕車熟路地鉆進(jìn)剛剛尋歡作樂的那間閣房，大聲疾呼，“快關(guān)門！快關(guān)門！”活像一只失魂落魄的鴕鳥，一頭扎進(jìn)幔帳中。</p>
他后腳剛進(jìn)，馬凌虛前腳就至，不等屋門緊閉，飛起一腳，將門踹飛，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的腰帶。</p>
只聽“嘭”的一聲，銀帶鉤分崩離析，舒賦被扯掉衣服，一臉驚愕，忙護(hù)周身。</p>
馬凌虛趁勢(shì)而入，撩起幔帳；舒賦驚慌失措，將腦袋埋進(jìn)羅衾，揮舞著雙手，露出哀憐的目光，喃喃自語道，“不要！不要！求求你啦，娘子！”</p>
馬凌虛憤恨地望著舒賦，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遲疑片刻，沒有扯掉舒賦的遮羞布。</p>
就在舒賦暗自慶幸之時(shí)，馬凌虛突然撿起床頭的雞毛毯子，發(fā)瘋一般，朝舒賦的身上頭上猛抽！</p>
雨點(diǎn)紛紛落下，舒賦鬼哭狼嚎。</p>
一陣狂風(fēng)暴雨過后，馬凌虛胸前一起一伏，猛地轉(zhuǎn)身，利劍出鞘，指向妝臺(tái)前那名濃妝艷抹的女子，歇斯底里地咆哮道，“為啥要勾引我的郎君？”</p>
“沒有！不關(guān)奴的事兒！是他自己要來！”望著殺氣騰騰的劍鋒，女子如同一頭受驚的小鹿，極力辯解。</p>
“屁話！鬼話！你當(dāng)我是傻瓜！你不勾引，他能三天兩頭往你這里鉆？”馬凌虛杏眼圓睜，步步緊逼。</p>
“奴雖是歌姬，以色侍人，但僅靠絲竹悅?cè)�！不信，你瞧！”女子收回驚恐，稍稍鎮(zhèn)靜，向馬凌虛露出手腕處的一縷紅絲線。</p>
“哼，少在我面前裝清純！如若不賣身，怎會(huì)勾得他魂飛魄散！”馬凌虛劍尖輕輕一挑，那絲線宛如一枚妖艷的玫瑰花瓣，飄零在地。</p>
馬凌虛用劍輕輕地端起女子的下巴，冷笑道，“好精致的臉蛋，好白皙的脖頸，如果我浮光掠影肆虐一番，會(huì)是一番什么景象？”</p>
“傷了我，你會(huì)被官府捉拿。而你的郎君照樣會(huì)來這里找別的歌姬�！迸踊謴�(fù)理智，巧言辯駁道。</p>
這句話擊中了馬凌虛的軟肋，她心頭一顫，緩緩地放下了寶劍。</p>
“虛兒，不要傷及無辜！你放過羅瑩吧，我跟你回家！”舒賦厚顏無恥地說。</p>
“你不說話，我倒是把你給忘了！”馬凌虛轉(zhuǎn)身來到幔帳前，高高地提起他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恨不能手起刀落，割下你的豬耳朵，喂狗！”</p>
“��！疼......疼死我了！快放手！”舒賦乞求，雙手在空中揮舞，靈魂在地板上摩擦。</p>
馬凌虛哪里肯放，扯著舒賦的耳朵，走出萬香樓，來到馬前。</p>
舒賦齜牙咧嘴地揉搓著自己的耳朵，看著馬凌虛跨上馬背，訕笑道，“你騎馬，我坐轎，隨后就到！”</p>
“想得美！上來！”馬凌虛對(duì)他勾了勾手，不容辯駁地命令道。</p>
舒賦磨磨蹭蹭不得不往馬背上爬，可是，身體虛空，一連數(shù)次都沒能上去，摔得鼻青臉腫。馬凌虛忍俊不住，俯身下去猛地一拉，如同蒼鷹掠雞，一把將舒賦丟在馬背。舒賦緊緊地?fù)ё●R凌虛的腰，生怕被顛下馬。</p>
馬凌虛揚(yáng)鞭策馬，風(fēng)馳電摯地回到舒府。她飛身下馬，一把扯下舒賦，拽曳著他的前襟，跨過院門，繞過影壁，馳向花廳，徑直闖到舒恪的跟前。</p>
“虛兒，這是咋啦？”舒恪不動(dòng)聲色，佯裝不知，慢條斯理地問。</p>
“問你兒子！”馬凌虛沒有好氣。</p>
“賦兒，你說！”舒恪黑著臉，厲聲道。</p>
“我......我......我去煙雨巷，被她抓了現(xiàn)行�！笔尜x吞吞吐吐。</p>
“混賬東西！虛兒哪里不好，幼子尚未滿月，你卻浪跡煙柳花巷！你當(dāng)老子的錢都是大風(fēng)刮來的？不學(xué)無術(shù)的狗東西，整天不是賭就是嫖！舒家的基業(yè)，早晚要敗在你小子的手里！”舒恪勃然大怒，喝令道，“你對(duì)得起誰？還不快給我跪下！”</p>
舒賦顫顫巍巍伏地，舒恪抽出一根戒尺，對(duì)著他就是一通霹靂閃電，直打得他左右翻滾，忘了天地，哀嚎聲聲，求饒連連。</p>
“老爺，求求你，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舒夫人死死地拽住舒恪的衣袖，哀求道。</p>
舒恪乘勢(shì)丟掉手中戒尺，余怒未消地?cái)?shù)落道，“都是你把他嬌慣的，整日無所事事，凈干些不著邊際的混事兒！”</p>
“還不是因?yàn)槟�！早日教賦兒做買賣，他能走到今天這步田地？”舒夫人反駁道。</p>
“士農(nóng)工商商最賤，你又不是不知！我讓他棄商從文，讀書做官，難道有錯(cuò)？”舒恪兩手一攤，“你知道我風(fēng)餐露宿，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白眼，才換來舒家今天的幸福生活！難道你想讓賦兒跟我一樣，一輩子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直不起腰？”</p>
聽了這話，舒夫人無言以對(duì)，嘆息一聲，走到舒賦的跟前，掏出絲巾，輕輕地拭去他額頭上的汗珠，擦去他嘴唇上的鼻涕，撫摸著他的脊背，心疼地問，“賦兒，疼嗎？”</p>
“疼！”舒賦扯著喉嚨尖叫。</p>
“賦兒呀！你老大不小，已經(jīng)娶妻生子，該明白這些道理！阿耶說得對(duì)！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要趁著青春年華，好好讀書，攀附做官，光宗耀祖，譽(yù)滿天下！不要像阿娘和阿耶一樣，一輩子奴顏婢膝仰人鼻息！”說完，舒夫人故意瞥了一眼盛氣凌人的馬凌虛。</p>
“孩兒謹(jǐn)遵母親大人教誨！”舒賦滿口應(yīng)承道。</p>
“你這是什么話？”馬凌虛聽出了舒夫人的弦外之音，頗有些不悅。</p>
“你聽到的，不就是教育我兒幾句，有啥不妥？”舒夫人立馬黑了臉，豎了眉，嘴角上揚(yáng)，沒有好氣地辯駁道。</p>
“你教育賦兒，干嘛陰陽(yáng)怪氣含沙射影？你當(dāng)我是傻子？我問你，你仰誰人鼻息了？”馬凌虛質(zhì)問道。</p>
“莫名其妙！仗著一個(gè)當(dāng)官的父親橫行霸道，眼中還有沒有我們舒家，還有沒有我家老爺！”舒夫人狠狠地剜了一眼馬凌虛，鼻孔朝天地起身，坐回到舒恪的身邊，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p>
“住口！不說話，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舒恪拂袖而起，厲聲呵斥道。</p>
馬凌虛沒有再言語，但是也不甘示弱，她雙手抱臂，雙目炯炯有神，直直地盯著舒夫人，同樣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p>
雙方劍拔弩張，整個(gè)舒府花廳靜悄無聲，空氣仿佛凝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