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石城的正午,空氣里浮動著一種焦灼的期待,幾乎要凝成實體。中央廣場那座三丈高的黑曜石祭壇,此刻成了全城目光唯一的落點。一年一度的星魂覺醒儀式,是決定無數少年命運的龍門,也是這座邊陲小城最盛大的節(jié)日。祭壇頂端,通體剔透的星辰感應柱靜靜佇立,柱身上古老的銀色符文在日光下流淌著微光,沉默地等待著被星力點亮。高臺下人頭攢動,喧囂聲浪裹挾著汗水與塵土的氣息,一陣陣拍打著祭壇基座。</p>
林辰站在祭壇下方等待的人群里,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桿被遺忘在角落的舊槍。他十八歲的身形已經長開,肩寬腰窄,本該顯出幾分挺拔英氣,可此刻周遭投射過來的目光,卻沉重得讓他幾乎要彎下腰去。那些目光,混雜著毫不掩飾的憐憫、輕佻的嘲弄,以及一種近乎觀看籠中困獸的興味——六年了,整整六年,青石城的人早已習慣在每年的這一天,看著林家的這個“廢物”如何一遍遍徒勞地嘗試叩開那扇緊閉的星魂之門。</p>
“林辰,到你了!”主持儀式的陳教習聲音平板無波,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是機械地揮了揮手,指向那根決定命運的水晶柱。那聲音穿過鼎沸的人聲,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林辰的耳膜。</p>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踏上冰冷的石階。每一步都踏在過往六年的失敗上,踏在那些無聲的指點和哄笑里。掌心因為用力緊握而微微刺痛,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他站定在星辰感應柱前,能清晰地看到柱體深處那仿佛凝固的、幽邃的星光。摒棄所有雜念,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那片虛無的黑暗,調動著那微弱得近乎錯覺的氣感,如同過去六年每一次嘗試那樣,傾盡全力,將意念化作無形的觸手,狠狠撞向那扇緊閉的門戶!</p>
嗡——</p>
感應柱頂端,那顆碗口大小的星辰水晶猛地亮了起來!一抹極其黯淡、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灰白光暈,如同瀕死之人的呼吸,在水晶內部微弱地明滅了一下。這微弱的光,卻像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臺下早已按捺不住的議論。</p>
“哈!又是這樣!我就說嘛,萬年廢柴就是萬年廢柴!”</p>
“灰光?那是什么玩意兒?連最低等的赤尾星魂的紅光都算不上吧?”</p>
“六年了,年年如此,他倒是有毅力,換我早找塊豆腐撞死了!”</p>
“林家那點祖產,估計都快被他爹拿來給他買疏通經脈的藥石敗光了吧?嘖嘖,真是造孽……”</p>
刻薄的話語像淬了毒的細針,密密麻麻地扎過來。林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剛剛亮起一瞬的灰白光暈,如同被無形的巨口吞噬,瞬間熄滅得干干凈凈,水晶柱徹底恢復了死寂的幽暗。他緩緩收回按在水晶柱上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掌心殘留著冰冷的觸感。一種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無力感,混合著喉嚨深處涌上的腥甜鐵銹味,沉沉地壓了下來。</p>
“林辰,星魂覺醒,失��!”陳教習的聲音毫無起伏地宣判,像蓋棺定論的一枚鐵釘。他甚至懶得再看林辰一眼,直接轉向名冊,“下一個,趙虎!”</p>
就在林辰轉身,即將走下祭壇臺階的瞬間,一道帶著濃重酒氣和毫不掩飾惡意的身影蠻橫地擋在了他面前。趙虎,黑狼幫的少主,一身綾羅綢緞也裹不住骨子里的囂張跋扈。他抱著雙臂,下巴抬得老高,用眼角斜睨著林辰,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惡意的弧度。</p>
“喲,這不是我們青石城鼎鼎大名的‘希望之星’林大少爺嗎?”趙虎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夸張的戲謔,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廣場,“怎么著,今年又沒‘亮’起來?我說,你那點可憐的星力,是不是都漏在娘胎里了?哈哈哈!”</p>
他身后的幾個跟班立刻爆發(fā)出哄堂大笑,刺耳的笑聲在廣場上回蕩。人群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帶著看戲的興味。趙虎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到林辰臉上,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出來:“就憑你這副德性,還有臉占著城西那塊星鐵礦?趁早識相點,乖乖把那礦脈交給我們黑狼幫!否則……”他臉上橫肉抖動,壓低聲音,威脅之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吐信,“小心你那個瘸腿老爹,哪天出門不小心摔進礦坑里,可就爬不上來了!”</p>
“你說什么?”林辰霍然抬頭,一直壓抑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燒得他雙眼赤紅。父親是他最后的底線!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發(fā)出爆響,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像一張拉滿的弓,積蓄的力量幾乎要破體而出。</p>
“喲呵?還想動手?”趙虎臉上閃過一絲獰笑,非但不退,反而更欺近一步,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林辰臉上,“來啊!廢物!小爺我讓你一只手!就你這點連星魂都點不亮的渣滓星力,也配跟老子叫板?”話音未落,他眼中兇光一閃,右手閃電般抬起,帶著一股惡風,狠狠地朝著林辰的臉頰扇了過去!掌風凌厲,顯然蘊藏了星脈境初階的力量,這一巴掌若是打實了,足以打落普通人的滿口牙齒!</p>
“虎兒!住手!”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一個略顯佝僂卻步伐極快的身影猛地從人群外圍沖了過來,正是林辰的父親林山。他一把抓住林辰的胳膊,用力將他拉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兒子前面。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深刻,此刻卻因焦急和護犢之情而繃緊,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趙虎。</p>
“趙少主,小孩子不懂事,沖撞了您,我替他賠罪!礦脈的事,我們再談!”林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強壓的屈辱,腰背卻挺得筆直。</p>
“談?”趙虎收回手掌,不屑地嗤笑一聲,目光像毒蛇一樣在林山那條微跛的右腿上掃過,“跟你這個老廢物有什么好談的?回去洗干凈脖子等著,三天之內,不交出礦契,老子親自帶人踏平你林家那破院子!滾開,別擋道!”他蠻橫地一把推開擋路的林山,帶著狂笑和跟班揚長而去。</p>
林山被推得一個趔趄,悶哼一聲,那條受過重傷的腿顯然吃痛,但他硬是咬緊牙關站穩(wěn)了。他回頭,布滿老繭的大手緊緊抓住林辰因憤怒而劇烈顫抖的手臂,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辰兒,回家!”</p>
夕陽將父子二人離去的背影在青石長街上拖得很長,很長。身后廣場上,新的一輪星魂感應引發(fā)的歡呼和驚嘆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如同沸騰的潮水,無情地將他們淹沒、拋遠。那些喧囂,那些光芒,那些屬于他人的希望和未來,都與他們無關。只有沉重的腳步聲敲打著冷硬的石板,每一步都踏在屈辱和現實的冰冷之上。</p>
回到那間破敗卻收拾得異常干凈的小院,關上吱呀作響的木門,仿佛才將外界的喧囂和惡意暫時隔絕。林山緊繃的脊背終于松弛下來,身形似乎又佝僂了幾分。他默默地走到院中那口老井邊,打上一桶冰涼的井水,一言不發(fā)地開始用力搓洗自己那雙布滿礦灰和裂口的手掌,仿佛要將什么臟污徹底洗去。水聲嘩啦,在寂靜的小院里顯得格外清晰。</p>
林辰站在堂屋門口,看著父親沉默而專注洗手的背影,夕陽的余暉給那花白的鬢角和微駝的肩背鍍上了一層近乎悲壯的金邊。剛才在廣場上強行壓下的屈辱、憤怒、不甘,此刻如同無數只毒蟲,瘋狂地啃噬著他的心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門框上,指關節(jié)瞬間破皮,滲出殷紅的血珠,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爹!難道我們就只能這樣……任人宰割嗎?”</p>
林山洗手的動作猛地一頓。水珠順著他枯瘦的手指滴落,在青石板上砸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沒有回頭,只是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半晌,他才緩緩直起腰,用搭在井沿上的一塊舊布仔細擦干雙手。當他轉過身時,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深沉的平靜所覆蓋,唯有那雙眼睛,在暮色四合中亮得驚人,像是即將燃盡的炭火,迸發(fā)出最后的光與熱。</p>
“辰兒,”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卻帶著一種千鈞的分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碾磨出來,“這世上,能決定我們命運的,從來不是別人的嘴,也不是什么星魂水晶柱……”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林辰的靈魂深處,“而是……”話未說完,林山的臉色驟然劇變!</p>
“噗——!”</p>
一大口粘稠、暗紅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那血沫濺落在剛剛洗凈的青石板上,刺目得如同地獄綻放的紅蓮。林山強壯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隨即像一座崩塌的山岳,轟然向前栽倒!</p>
“爹——!”林辰目眥欲裂,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肋骨!他一個箭步沖上前,用盡全力才險險扶住父親沉重下墜的身體。入手處一片冰涼粘膩,是血!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林山雙目緊閉,臉色灰敗如金紙,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p>
“爹!爹你怎么了?你醒醒!”林辰的聲音帶著哭腔,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讓他渾身冰冷,幾乎無法思考。他顫抖著手,想把父親扶到里屋的床鋪上。</p>
就在他艱難地半抱著父親挪動腳步時,林山一直緊緊攥著的右手,在昏迷中似乎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他那只枯瘦的手掌微微松開,一個東西“叮當”一聲滾落在地。</p>
林辰下意識地低頭看去。</p>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布滿鋸齒狀裂痕的青銅圓盤。盤面上蝕刻著無數細密繁復、早已模糊不清的星辰軌跡。此刻,這枚殘破的古舊星盤,正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盤心深處,一點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幽藍光芒,如同垂死星辰最后的呼吸,正極其緩慢地、頑強地,一明,一滅。</p>
那微光映在林辰因驚恐而放大的瞳孔里,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無聲的漣漪。父親瀕死的慘狀,趙虎囂張的獰笑,祭壇上水晶柱死寂的黑暗……所有的畫面都在這一刻扭曲、旋轉,最終被這點詭異的幽藍微光所吞噬。它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來自亙古星空的冰冷意志。</p>
林辰的目光死死釘在那點明滅不定的幽光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父親那句未說完的話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腦海里炸響——</p>
“而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