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隨著趙恪那顆高傲的頭顱低下，懸鏡司指揮大廳內那股劍拔弩張的寒氣，仿佛被瞬間點燃的烈火所吞噬。</p>
空氣中彌漫開一種全新的味道，混雜著貪婪、好奇與炙熱。</p>
在場的緹騎們，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對權勢和規(guī)矩或許還有幾分敬畏，但對白花花的銀子，他們只有最原始的忠誠。</p>
此刻，他們再看向那個站在帥案后，身形單薄、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少年時，眼神里再無半分輕蔑。</p>
那目光，活像是餓了三天的野狼，在看一頭剛剝了皮的肥羊；又像是虔誠的信徒，在瞻仰一尊金光閃閃的財神爺。</p>
趙恪領命而去，徐恪則被兩名眼疾手快的緹騎扶著，請進了指揮使專屬的簽押房。</p>
房間寬敞，陳設簡單，一股陳年的墨香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很是提神。</p>
還沒等徐恪坐穩(wěn)，房門便被“轟”的一聲撞開。</p>
趙恪親自帶頭，身后跟著七八名壯漢，吭哧吭哧地抬進來十幾口沉甸甸的大木箱。</p>
“哐當！”“哐當！”</p>
箱子被重重地扔在地上，蓋子一掀，數(shù)不清的卷宗、信函、賬冊如同垃圾一般被傾倒出來，瞬間在徐恪面前堆成了一座及腰高的小山。</p>
灰塵撲面而來，嗆得徐恪連連咳嗽，本就蒼白的臉頰泛起一陣病態(tài)的潮紅。</p>
趙恪站在那堆故紙山后，抱起雙臂，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p>
這是他最后的軟抵抗。</p>
你不是要查嗎？</p>
好，我把所有東西都給你。</p>
這十幾箱，是懸鏡司過去五年秘密調查周文淵的所有記錄，從彈劾奏章到線人密報，從跟蹤記錄到家仆口供，無所不包。</p>
但這些信息，九成九都是垃圾。</p>
讓你看，讓你在這信息的海洋里慢慢淹死。</p>
三天？</p>
給你三十天，你也未必能理出個頭緒。</p>
他冷眼旁觀，就等著看這個病秧子指揮使如何被這堆廢紙逼到崩潰。</p>
“大人，周侍郎一案的所有卷宗，全都在這兒了�！壁w恪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卷宗顯示，周侍郎乃我大周有名的清流，為官二十載，兩袖清風，生活簡樸，政績斐然。我懸鏡司之前數(shù)次密查，都無功而返，堪稱......無懈可擊�！�</p>
徐恪扶著桌沿，掃了一眼那座卷宗山，又看了看趙恪那張寫滿了“看你怎么死”的臉，忽然低聲笑了。</p>
笑聲很輕，卻帶著濃濃的嘲諷。</p>
他沒有像趙恪預想的那樣，撲進卷宗里一卷一卷地翻看，而是對門口幾個正探頭探腦看熱鬧的緹騎招了招手。</p>
“來，搭把手，把這些東西全搬到外面的大廳去�！�</p>
眾人一愣。</p>
“還有，”徐恪的目光掃過趙恪，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耳中，“去庫房，把所有沒用過的紙、筆、墨，全都給我拿來，有多少拿多少！”</p>
一刻鐘后，指揮大廳的地面被清理得干干凈凈。</p>
十幾箱卷宗被徹底拆散，鋪了一地。</p>
懸鏡司的緹騎們，有一個算一個，全被徐恪叫了進來，圍著這堆故紙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新來的指揮使大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p>
徐恪拖著一把椅子坐在中央，高燒讓他的聲音有些飄忽，但指令卻異常清晰。</p>
“聽我命令！”</p>
他指著東邊的一群人：“你們，不準看任何案情細節(jié)！只負責一件事，把周文淵過去十年所有的人事調動、任職地點，按時間順序給我寫在一張大紙上！”</p>
他又指向西邊：“你們，把他所有公開的財產(chǎn)申報，每一次的數(shù)目、來源，同樣按時間順序列出來！”</p>
“還有你們！”徐恪的目光轉向趙恪和他手下的幾個千戶，“把他所有的家人、門生、好友，哪怕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只要卷宗里提過一句的，把姓名和住址都給我抄錄下來，做成一張人物關系網(wǎng)！”</p>
最后，他看著剩下的所有人，加重了語氣：“你們的任務最重！把他十年來經(jīng)手的每一筆大額官方款項，從國庫出去的每一兩銀子，只要有他簽押的，都給我找出來，按時間、數(shù)目、去向，給我列成一張巨表！”</p>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p>
所有人都被這串聞所未聞的怪異命令給搞懵了。</p>
查案子，不都是找人證、查物證、順藤摸瓜嗎？</p>
誰家查案是像教書先生一樣，在這抄書列表格的？</p>
趙恪終于忍不住了，皺眉道：“大人，這么做......有何意義？這不過是把卷宗換種方式抄一遍，于案情毫無幫助�！�</p>
“有沒有幫助，我說了算�！毙煦∑沉怂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或者，你覺得我的方法不行，那這頭功和一成的賞錢，你也不想要了？”</p>
“賞錢”二字，如同魔咒。</p>
剛剛還滿腹狐疑的緹騎們，眼神瞬間又變得炙熱起來。</p>
管他什么鬼方法，能發(fā)錢的就是好方法！</p>
“干活！”不知是誰吼了一聲。</p>
整個懸鏡司大廳立刻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高效運轉的人力計算工場。</p>
這些平日里只會耍刀子的粗胚，此刻在金錢的驅動下，竟爆發(fā)出驚人的工作效率。</p>
一張張巨大的宣紙被拼接起來，鋪滿了整個大廳的地面。</p>
有人高聲念，有人奮筆疾書，墨汁的消耗速度比打仗時用的金瘡藥還快。</p>
趙恪黑著臉站在一旁，看著這荒誕的一幕，心里把徐恪罵了個狗血淋頭。</p>
他覺得這簡直是在胡鬧，是在侮辱懸鏡司的專業(yè)。</p>
然而，當一個時辰后，幾張前所未見、畫滿了線條和表格的“巨圖”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他臉上的輕蔑，第一次凝固了。</p>
周文淵十年的官場軌跡、財產(chǎn)變化、人際關系、經(jīng)手款項，被前所未有地清晰、直觀地展現(xiàn)在了同一平面上。</p>
徐恪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他干脆丟掉椅子，拖著病體，直接跪在了那幾張巨大的圖表中間。</p>
他就像一個現(xiàn)代公司的CEO，在審視一張龐雜的數(shù)據(jù)報表。</p>
“趙千戶，”他頭也不抬，聲音沙啞，“你，拿著那張財產(chǎn)申報表。我，看這張款項支出表。我念一條，你對一條�！�</p>
“交叉審計？”趙恪下意識地蹦出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詞。</p>
“可以這么理解�！�</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p>
大廳里只剩下徐恪嘶啞的報數(shù)聲和趙恪沉聲的應答聲。</p>
徐恪的額頭上全是冷汗，汗水滴在紙上，暈開了一小團墨跡。</p>
他的視線開始陣陣發(fā)黑，全靠一股意志力在硬撐。</p>
趙恪看著他搖搖欲墜的樣子，心里竟生出一絲古怪的念頭：這家伙，別是查著查著，直接死在這兒了吧？</p>
就在趙恪都覺得這場鬧劇該收場時，徐恪的手指，忽然停在了款項支出表的一處。</p>
那個地方，記錄著一條微不足道的支出。</p>
“停�！�</p>
徐恪的聲音虛弱得像一縷青煙。</p>
他指著那一行小字，抬頭看向趙恪，眼中卻爆發(fā)出駭人的亮光。</p>
“五年前，天元五年，三月、四月、五月。周文淵曾給一個遠在江南，名叫周平的遠房表侄，連續(xù)寄了三個月的錢�！�</p>
趙恪湊過去看了看，皺眉道：“大人，上面寫著，每月二兩銀子。這......能說明什么？接濟一下窮親戚，人之常情�！�</p>
二兩銀子，在動輒數(shù)萬、數(shù)十萬兩的戶部賬目中，簡直比一粒沙還不起眼。</p>
這也是為什么，它在過去的無數(shù)次調查中，從未被任何人注意過。</p>
“人之常情？”徐恪虛弱地笑了，笑聲里帶著一種智商碾壓的快感，“一個清廉如水，在財產(chǎn)申報里連多買一斤肉都要猶豫的京官，會無緣無故、雷打不動地，給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連續(xù)三個月寄去一筆不算小的生活費？”</p>
“這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人性！”</p>
他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那張記錄著周文淵個人財產(chǎn)的申報表。</p>
“在他的個人賬本里，這是一筆‘額外’且‘持續(xù)’的支出。這就是財務異常點！”</p>
趙恪的瞳孔猛地一縮，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p>
他當了半輩子緹騎，審過的人，查過的案，比徐恪吃過的鹽都多。</p>
可他從未想過，案子還能這么查！</p>
不是從人口供里找破綻，不是從書信里找罪證，而是從兩本看似毫不相干的賬本里，從一筆小到所有人都忽略的二兩銀子里，找到了一個可能致命的疑點！</p>
“賬本不會說謊�！毙煦√ь^，直視著臉色劇變的趙恪，“查！把這個叫周平的表侄，給我查個底朝天！”</p>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p>
“我要知道他這幾年每天見了誰，吃了什么，錢花在了哪里！查！”</p>
命令精準、具體，不再是“查案”這種空泛的指令，而是給出了明確到人、具體到事的清晰路徑。</p>
趙恪看著這個跪在地上，汗水濕透了后背，仿佛下一秒就會昏死過去的少年，眼神第一次從輕蔑，轉為了凝重，甚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懼。</p>
他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查案的方式，是他們這群老刑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術”。</p>
他不再有任何猶豫和抵觸，猛地一抱拳，沉聲領命。</p>
“是！”</p>
聲音洪亮，發(fā)自肺腑。</p>
而在下達完這串指令后，徐恪那根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終于“啪”地一聲斷了。</p>
精神一松懈，高燒和疲憊形成的黑暗浪潮瞬間將他吞沒。</p>
他眼前一黑，劇烈的眩暈感襲來，身體一軟，差點一頭栽倒在那張鋪滿地面的圖表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