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懸鏡司詔獄，京城里能讓小兒止啼的兇地。</p>
傳聞中，這里常年陰暗潮濕，墻壁上滲著洗不凈的血跡，空氣里飄蕩著冤魂與霉菌混合的惡臭。</p>
任何被押進來的官員，不等用刑，光是聽著刑具架上那些玩意的名字，就足以嚇得魂飛魄散。</p>
戶部尚書宋文淵做好了萬全的準備。</p>
他準備好了面對酷刑，準備好了痛斥酷吏，準備好了慷慨陳詞，上演一出“忠臣蒙冤，士可殺不可辱”的千古名場面。</p>
然而，當(dāng)他被押入詔獄最深處時，卻愣住了。</p>
沒有想象中的陰暗與血腥。</p>
他被關(guān)進了一間干凈得過分的“靜室”。</p>
地面鋪著干燥的木板，墻壁粉刷得雪白，角落里甚至還點著一爐上好的安神香，淡淡的檀木味驅(qū)散了所有的污穢氣息。</p>
室內(nèi)陳設(shè)簡單到極致，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p>
定時送來的飯菜，是精致的四菜一湯，還冒著熱氣。</p>
宋文淵所有的腹稿，都卡在了喉嚨里。</p>
這感覺，就像你憋足了勁要跟人拼命，結(jié)果對方不僅沒亮刀子，反而客客氣氣地請你坐下喝茶。</p>
巨大的預(yù)期反差，讓他渾身難受。</p>
第一個時辰，無人審問。</p>
第二個時辰，一名面生的緹騎走了進來，一言不發(fā)，只是為他空了的茶杯續(xù)上熱水，然后便退了出去，關(guān)上門。</p>
宋文淵從一開始的倨傲冷笑，逐漸變得坐立不安。</p>
他最強大的武器——二品大員的身份，朝堂辯論的規(guī)矩，在這里完全失效了。</p>
舒適的環(huán)境和絕對的安靜，像一把無形的刀，正在一層層剝離他“尚書大人”的身份外殼，將他從一個高高在上的政治符號，打回一個必須孤獨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凡人。</p>
他開始焦躁，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p>
“吱呀――”</p>
靜室的門終于再次被推開。</p>
北鎮(zhèn)撫司千戶趙恪大步走了進來，將一本厚厚的賬冊，“啪”的一聲，輕輕放在了宋文淵面前的桌上。</p>
宋文淵瞳孔一縮，那是他的賬冊。</p>
但他旋即冷哼一聲，將頭扭向一邊，擺出了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tài)。</p>
趙恪沒有看他，只是自顧自地坐下，翻開了賬冊。</p>
他沒有念宋文淵的罪證，反而像是自言自語般，念起了別人的名字。</p>
“兵部右侍郎王之渙，收受北地鐵礦干股三成，折銀二十七萬兩......嘖，胃口不小。”</p>
宋文淵眼皮跳了一下，王之渙是他最鐵的盟友。</p>
趙恪仿佛沒看見他的反應(yīng)，繼續(xù)翻頁。</p>
“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李茂，于江南鹽引案中，為其門生行方便，得銀八萬兩......”</p>
宋文淵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p>
趙恪合上賬冊，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用一種閑聊的語氣，不經(jīng)意地說道：“哦，對了。王侍郎已經(jīng)被我們請來喝茶了，他很合作，說所有事都是您在背后主使的，他也是一時糊涂�！�</p>
宋文淵猛地轉(zhuǎn)過頭，死死盯著趙恪：“你胡說！王大人與我乃生死之交，豈會構(gòu)陷于我！”</p>
“是嗎？”趙恪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憐憫，“李御史也托人帶話了，說他深受您蒙蔽，險些釀成大錯。如今幡然醒悟，明日便要上奏，彈劾您結(jié)黨營私，穢亂朝綱�！�</p>
這些話，半真半假。</p>
賬冊是真的，但王侍郎和李御史的“背叛”，卻是徐恪憑空捏造的謊言。</p>
可這些謊言，建立在真實罪證的基礎(chǔ)上，便擁有了以假亂真的恐怖力量。</p>
宋文淵是官場老手，他比誰都清楚“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道理。</p>
趙恪這番話，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點僥幸。</p>
他堅信，自己已經(jīng)被整個文官集團當(dāng)成了棄子，連丞相大人都保不住他了。</p>
他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員，他成了一個孤零零的、即將被所有人分食的“我”。</p>
他的心理防線，從外部開始，寸寸崩塌。</p>
看著宋文淵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變得灰敗的臉，趙恪心中對那位病榻上的指揮使大人，生出了近乎神明般的敬畏。</p>
就在宋文淵心神俱疲，即將崩潰之際，靜室的門再次被推開。</p>
一股濃重的藥味涌了進來。</p>
徐恪由兩名緹騎攙扶著，緩緩走了進來。</p>
他面色蒼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裹著厚厚的裘衣，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p>
他每走一步，都伴隨著一陣壓抑的低咳，整個人看起來比階下囚宋文淵還要凄慘。</p>
宋文淵抬起頭，看著這個將自己逼入絕境的始作俑者，眼中充滿了怨毒與不甘。</p>
徐恪在趙恪的攙扶下，慢慢坐到了宋文淵的對面。</p>
他沒有看宋文淵，甚至沒有理會他那能殺人的目光。</p>
他只是虛弱地靠在椅背上，對身旁的趙恪輕聲問道，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家事。</p>
“去江南查的那個‘遠房表侄’，有消息了嗎？”</p>
宋文淵的身體猛地一僵。</p>
徐恪繼續(xù)用那平淡的、不帶一絲波瀾的語氣說道：“派人看好他，別讓他出什么意外。宋大人倒了，他一個無依無靠的讀書人，在江南那種地方，可別被人欺負了�！�</p>
“遠房表侄”這四個字，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宋文淵的腦海中轟然炸響！</p>
這把最鋒利的刀，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偽裝，精準地扎進了他內(nèi)心最柔軟、最恐懼的地方。</p>
那個所謂的表侄，根本不是什么遠親，那是他的私生子！</p>
是他此生唯一的牽掛和軟肋！</p>
他貪墨斂財，費盡心機地往上爬，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給這個見不得光的兒子，鋪一條錦繡前程！</p>
這個秘密，他自以為埋藏得天衣無縫。</p>
可眼前這個仿佛隨時會死的病秧子，卻輕描淡寫地，將它挖了出來。</p>
徐恪終于緩緩抬起眼皮，第一次正視著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戶部尚書。</p>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p>
“尚書大人，朝堂上的事，到你為止，可以結(jié)束了�！�</p>
他頓了頓，虛弱地咳了兩聲，眼神卻銳利如刀。</p>
“但有些事，才剛剛開始�！�</p>
“你選吧�！�</p>
“是當(dāng)一個保全了兒子前程的罪臣，還是當(dāng)一個......絕后的烈士？”</p>
宋文淵看著徐恪那張年輕卻仿佛能洞穿一切的臉，眼中第一次充滿了極致的恐懼。</p>
他意識到，對方不僅掌握了他的罪證，看透了他的靠山，甚至連他埋藏在人性最深處的秘密，都挖得一清二楚。</p>
他所有的驕傲、官威、城府，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p>
“噗通”一聲。</p>
大周朝堂二品大員，戶部尚書宋文淵，雙膝一軟，從椅子上滑了下來，跪倒在地。</p>
他伏在冰冷的桌沿上，老淚縱橫，哭得像個孩子。</p>
“......我說�！�</p>
“我全說�！�</p>
......</p>
深夜，紫宸殿。</p>
女帝李青鸞只披著一件玄色外衣，烏黑的長發(fā)如瀑般垂下，襯得那張絕美的臉龐愈發(fā)清冷。</p>
她靜靜地看著桌上那本由懸鏡司呈上來的賬冊副本，鳳眸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p>
一名心腹老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p>
“哦？”</p>
女帝捻動書頁的手指微微一頓。</p>
“賬冊的原件，他送去丞相府了？”</p>
老太監(jiān)連大氣都不敢出。</p>
女帝沉默了許久，寢宮內(nèi)安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噼啪”聲。</p>
忽然，她那清冷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p>
“這只惡犬，不僅學(xué)會了咬人，還學(xué)會了自己劃分獵場，甚至懂得用獵物去和別的狼群做交易了......”</p>
“有意思�！�</p>
她的語氣里沒有憤怒，反而是一種混雜著欣賞和警惕的復(fù)雜情緒。</p>
她欣賞徐恪的能力，這正是她需要的；但她也警惕這種能力，已經(jīng)開始超出“工具”的范疇。</p>
她對身旁的老太監(jiān)淡淡吩咐道：“告訴徐恪，讓他好生養(yǎng)病，朕的刀，要時刻保持鋒利。”</p>
隨即，她又補充了一句。</p>
“再告訴王德庸，讓他明早上朝，把頭抬高些，別讓朕覺得他老了，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p>